档期5月后

无事生非 第二幕

仏英+米菊/cp向

自由组/非cp向

 

非国设


第一幕


 

无事生非

 

 

 

American survival rule Ⅱ:

Diamond cut diamond,so be the hardest one.

 

美利坚生存法则Ⅱ:

硬碰硬的场合,不要认怂。

 

 

 

 

 

 

 

第二幕

 

 

 

 

新的一天就是新的开始。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对自己说,忿忿地咬了一口帕尼尼。他本来想去吃日料,但又担心碰到本田菊,只好退而求次地来了意大利餐厅。四周的欢声笑语听起来格外刺耳,刺耳到连帕尔玛火腿和马苏里拉奶酪都变得索然无味;窗外的行人开怀大笑起来,他瞬间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毒,仿佛桌子中央的白色铃兰花也在冲着他嘲讽地大笑。有人走到他对面坐下,在桌前投下一片阴影。是亚瑟·柯克兰。

“早上好。”亚瑟说。

“早上好。”阿尔弗雷德说。

“你昨晚跟本田菊说了什么?”亚瑟问。

阿尔弗雷德没吭声。

“回答我,立刻!”亚瑟开始发号施令,“你昨天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哑巴了,嗯?!”

“是他先瞧不起我的。”阿尔弗雷德辩解道。

“你今年几岁?”亚瑟问。

阿尔弗雷德偷瞄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说,“二十九。”

“我看你只有九岁。”亚瑟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本田菊气成那样,阿尔弗雷德,你真他妈的是个人才。”

“他真的很生气?”阿尔弗雷德试探地问,“有多生气?”

亚瑟瞪了青年一眼,“昨晚他回来以后,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然后我就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本来我还想去他的房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敲了半天的门,完全没人搭理我。而且一直到今天早上,他都没有笑过哪怕一下。”

“你们分房睡?”阿尔弗雷德问。

亚瑟猛地咳嗽起来。他很想说点什么,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桌面。

“你还好吧。”阿尔弗雷德说,“也许你该找服务员要杯水。”

“不用,谢谢。我没事。”亚瑟说。

“你们感情不好吗?”阿尔弗雷德犹豫地说,“我感觉你好像不怎么爱他。”

“你胡说八道什么?”亚瑟说,“我当然爱他。”

“好吧,可能是我没表达清楚。”阿尔弗雷德说,“我不认为你爱他,爱情意义上的爱。这回清楚了吗?”

“我对他真情实感。”亚瑟说,“是你的感觉出了问题。”

“是吗?”阿尔弗雷德说,“那你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陪他在身边?家庭比事业更重要,不是吗?”

“你好像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亚瑟问。

“我只是随口一说。”阿尔弗雷德说,“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亚瑟双臂抱胸,靠在椅背上,“别岔开话题,阿尔,你得去向本田菊道歉。今天下午他打算去季赫温公墓转转,他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先陪他过去,中途再离场。到时我发消息给你,你自己看着办。”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阿尔弗雷德嘀咕。

“听着,小杂种(little bastard),这次你再给我搞砸,我就把你小学四年级在课桌上涂鸦被警察铐进局子里的事广而告之。”亚瑟微笑着警告,“真正的绅士,言必行,行必果。”

噢谢特,这个恶毒的世界。阿尔弗雷德绝望地想。

 

俄语广播响了,阿尔弗雷德立刻竖起耳朵认真辨认,同时第无数次腹诽见鬼的俄罗斯地铁居然没有英语报站。他走出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广场站时,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他给亚瑟发了条短信,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到了,然后拉起兜帽,往咖啡店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个临窗的位子,玻璃窗外是高高的石基,无法看到路面,只能勉强窥探到行人匆匆掠过的脚步。本田菊在座位上看书,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右侧椅子上放着两束康乃馨和一个印着艾尔米塔什博物馆logo的纸袋。对面的人已经走了,服务员过来收拾空掉的杯子,他笑着点了点头,又重新投入到专注的阅读里。

阿尔弗雷德点好了餐,走过去拉开椅子,“介意我坐这里吗?”

本田菊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他下意识地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阿尔弗雷德耸肩。

“谁告诉你的?”本田菊问。

“你指什么?”阿尔弗雷德反问。

“别和我打哑谜。”本田菊握紧书脊,“是亚瑟?”

阿尔弗雷德干脆地坐下,“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我自己坐错站了。”

“你可以现在就坐回正确的地铁站。”本田菊说。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说,“我心血来潮想喝杯咖啡再走,不行吗?”

“这条街上有很多咖啡馆。”本田菊说。

“是吗?”阿尔弗雷德说,“那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本田菊合上书,开始往身上套羽绒服。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我为我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本田。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一直以来都不是。请你相信我。”

“你说完了?”本田菊看着他,“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阿尔弗雷德回以真诚的目光。

“我觉得我的原谅对你而言可能没那么重要。”本田菊说,“再见,琼斯。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他把书塞进纸袋里,拎起自己的东西,起身离开。阿尔弗雷德拿着咖啡杯追了上去,落后半步跟在本田菊身边,直到等红绿灯才并肩站到一起。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你刚来纽约的时候发现行人都不看交通灯随意穿行车道,有没有感到很惊讶?”阿尔弗雷德微微侧过头,低声问。

本田菊无视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一动不动地站着。雨水洒落在他的黑发上,像破碎的水晶屑末。

“我有个事业伙伴来自旧金山。华裔。他就很惊讶。”阿尔弗雷德继续说,“他是在我读九年级的时候转学过来的。他的数学很好,比我好。我讨厌他。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整个班的同学都开始孤立他,在背后取笑他。总之他处境挺糟糕的。”

“难道不是你暗地里使坏?”本田菊讥讽地说。

“不是我,我没有。”阿尔弗雷德说,“好吧,我承认是因为我,但我真的不是有心的。那个班的学生大都来自有头有脸的家庭,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华裔会和自己坐在一间教室里。我跟他们说,那就让他一个人呆着吧。我哪知道他们居然真的这么干了。”

“就因为人家数学比你强。”本田菊说。

“我知道这很蠢。”阿尔弗雷德说,“我也觉得很蠢。但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对上帝发誓。”

绿灯亮了,他们穿过马路,走向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公墓在修道院后门入口的地方。

“你只是随口一说,你那些同学就动真格的了。”本田菊说,“你是校队的四分卫?”

“这不重要。”阿尔弗雷德说,“后来他的家长把这事捅到了学校那里,还小题大作地要学校报警或者开除我,否则就向安全委员会举报。”

“最后学校是怎么处理的?”本田菊问。

“我舅舅让他手下的律师团队去交涉,最后罚了我一篇检讨和一天社区服务。”阿尔弗雷德说,“他的父母提供不了更强力的证据,如果被反诉,失败的可能性很高。”

“是吗?”本田菊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他父母缺少一个好律师教他们正确的做法?毕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没有把‘律师胜诉率与律师费的正比关系’考虑进去。”

“这确实有点不公平。所以我向他道歉了,在校园公共区,并且要求其他同学停止这些无聊的把戏。有人因为他戴近视眼镜嘲笑他是书呆子、娘娘腔,我也去买了副眼镜戴上,从此再也没有人笑话过他。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彼此很要好的朋友,而现在他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和量化分析师。”阿尔弗雷德说,“我不否认有时我会显得充满偏见,但这不代表我认为造成差异的原因是肤色,也有可能是文化背景或者成长环境什么的,再说偏见是可以通过重新认知消除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本田?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我从没觉得你低人一等。”

本田菊没有立即回应他。

“如果你还是坚持认为我有种族主义倾向……”

“好了,你不用说了。”本田菊打断他,“我已经知道你没有了。”

“那你愿意原谅我了吗?”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从纸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递给青年,“我只带了这一把伞。”

“怎么不早点拿出来,你的头发都淋湿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撑开了伞,挡在两人头顶,他又看到了本田菊手里的花,“为什么是两枝?”

“俄国人的传统。”本田菊说,“一枝献给逝者,一枝献给上帝。”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有八九希望你把两枝都献给上帝。”阿尔弗雷德打趣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给陀氏扫墓?”本田菊问。

“我瞎猜的。”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说,“你刚才在看《群魔》,如果我没眼花的话。”

本田菊不再继续追问。墓园与街道只有一墙之隔,却格外静谧。天使们低垂着头颅,安坐在墓碑旁边,枫叶将晦暗的天空染成绚烂的金色,又被雨水和秋风打落,慢悠悠地飘落在天使们的发顶与肩头。陀思妥耶夫斯基墓离大门很近,右侧小径走两三步就到了。那是一尊黑色花岗岩墓碑,雕刻着十字架和作家的半身像,后方是作家妻子与孩子的白色大理石棺椁,有人在棺盖上各放了一束红色康乃馨。鲜花沾满雨水,像面带泪痕的少女,楚楚动人。他们安静地站在墓碑前,本田菊俯身摆放好康乃馨。雨渐渐停了,阿尔弗雷德收起雨伞。

“我不祝福你获得更多幸福,我也不希望你遭到不幸;根据老百姓的哲学,我只重复一句:活下去,而且竭力不要过于烦恼。*1”阿尔弗雷德念道。

本田菊微微扭头瞥了他一眼,继续在胸口画十字。他们绕着墓园逛了两圈,较劲似地辨认每个墓碑的主人,从柴可夫斯基到克雷洛夫,从柯萨科夫到卡拉姆金,最后话题又回到陀思妥耶斯基。雨又下了起来,阿尔弗雷德连忙把伞打开。

“你信仰基督教吗?”阿尔弗雷德说。

“如何定义信仰?”本田菊说。

“你是一个严谨而考究的人,本田。我喜欢你这点。”阿尔弗雷德称赞道,“但我认为对基督教毫无信仰的人恐怕无法真正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他笔下的俄罗斯。”

“痴迷于陀氏和古典俄语文学的人里,无神论者并非少数。”本田菊说,“比如纪德,他甚至是个半公开的异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日本受到追捧,但日本根本就没有过基督教传统。”

“持无神论立场不代表他们没有宗教精神。”阿尔弗雷德说。

“你又在偷换概念了,信仰基督教不等同于怀有虔诚的宗教精神。”本田菊说。

“好吧,你才是对的。”阿尔弗雷德说。

“而且你刚才的话暗含了一种奇怪的逻辑,你在试图垄断对陀氏和俄罗斯的解释权。”本田菊说,“请问你怎么定义‘读懂’?”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说,“你读法律博士(JD)的时候成绩一定非常优秀。”

“很抱歉,我刚才那两三句陈述并不足以支撑你现在的推断。虽然我不否认我成绩确实还不错。”本田菊说,“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数学系学生。”

“在你心目中数学系学生应该是怎样的?”阿尔弗雷德反问,“埋头于纯数研究的疯子或自闭症天才?我能说这也是一种偏见吗?”

本田菊愣了一下,说,“如果我冒犯到你了,我向你道歉。”

“不,你当然没有。”阿尔弗雷德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用这么敏感。人是天生的zhengzhi动物,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偏见。”

本田菊脸色一暗,“你在讽刺我过于敏感?”

阿尔弗雷德的笑容僵在嘴角。

“不,绝对不是!”他急忙解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现在回酒店。”本田菊说,那眼神就像一句冷淡的询问。

“我和你一起。”阿尔弗雷德说。

地铁上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本田菊的冷眼挡了回来。俄语报站一次次响起。本田菊开始闭目养神,阿尔弗雷德叹气,倚在侧扶手上。他们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沉默直到进了酒店电梯。阿尔弗雷德习惯性地让同伴先上去,本田菊也没有多推辞。他和亚瑟住在三楼。阿尔弗雷德不经意地扫了眼亮起的按键。

“是他让你来的吗?”本田菊问。

你就这么介意?阿尔弗雷德心里一阵不爽。

“我说过了,没有谁告诉过我什么。”他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本田菊沉默了一会,微笑着开口,“让我来告诉你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我会在和你交谈时打开录音,录下你说的每一句种族主义言论,然后找医生证明我为此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并以此为由把你告上法庭、要求巨额赔偿。同时向投资界媒体和全美亚裔联合会公开指责你现在和过去的不当言行,号召从事金融业的亚裔集体抵制你的公司,让你在你的圈子里身败名裂。想想你的团队里有多少华裔,琼斯,你真应该对你的兄长心怀感激,他是在保护你。”最后,本田菊说,“既然这是他希望的,我接受你的道歉。”

阿尔弗雷德没有作声。叮咚。三楼到了,本田菊对他点了点头,独自出了电梯。门重新闭合,倒映出一张阴云密布的面孔。数字跳动。

 

真是见了鬼了。

弗朗西斯从亚瑟脸上精确无误地读出了如上信息。他继续推开门,亚瑟倒退两步,他们在地铁站门廊下面对面站着。亚瑟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像往常那样穿着风衣和牛津鞋,右手杵着一柄黑色长伞。风衣袖口已经磨出了线头,鞋身也显露出保养多年的痕迹。有时弗朗西斯甚至会误以为他是个搭乘蓝色警亭从十九世纪牛津市穿越而来的“衣不如故”原教旨主义者。

天色阴霾,不一会儿就飘起了细雨。

“你怎么这儿?”亚瑟问。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弗朗西斯微笑。

“希望你能秉承内心的诚实——如果你有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小混球把我的行程透露给了你。”亚瑟说。

“很遗憾,我是来找阿尔的。”弗朗西斯满意地看到亚瑟表情一滞,“我不知道会碰到你。否则——相信我,此刻我和你一样,对这场偶遇深感意外和不幸。”

“很好。阿尔。”亚瑟顿了顿,说,“但是抱歉,你现在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弗朗西斯问。

“他在忙。”亚瑟说,“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只是告诉我,下午他想要去季赫温公墓一趟。”弗朗西斯挑眉,“难不成你们正瞒着我密谋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

“所以你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哪。”亚瑟说。

“我正要打电话问。”说着,弗朗西斯掏出手机,却被亚瑟一把夺过,关机,塞进了自己的风衣口袋;亚瑟把伞换到左手,“我想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去季赫温公墓逛逛。”

“到底发生了什么?”弗朗西斯问。

“也许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亚瑟说。

弗朗西斯盯着他看了一会,点头同意了。亚瑟撑开伞走进雨里,他停住,等弗朗西斯钻进伞底。他们打着一把伞。站前广场另一侧有个鲜花亭,门口的花架上摆着包装好的花束,有些已经被雨打湿。在弗朗西斯的建议下,他们先去花亭买了两束花(并按照惯例为买什么花争执了一会),玫瑰和百合。然后捧着各自的花朝修道院走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吗?”弗朗西斯问。

“说来话长。”亚瑟抿了下唇,“昨晚阿尔这小兔崽子对菊说了点不知轻重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总之,菊被他惹毛了,生气到了极点。所以他正在请求本田菊的原谅。”

弗朗西斯很困惑,“他俩私底下的事,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

“因为是我在牵线搭桥。”亚瑟面露得意。

“牵线搭桥?”弗朗西斯问。

“没错。”亚瑟说。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法国人描述(吹嘘)了一番自己精心安排的认错戏码。他向来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信心,说完便自满地扬起下巴、挺起胸膛,连雨伞也举得更高了一点。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弗朗西斯字斟句酌了半天,艰难地开口,“你把你的未婚夫一个人扔在咖啡馆里,然后让你的表弟代替你去陪他?”

亚瑟愣住了,接着又露出一个茫然失措的表情,仿佛从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

“如果我是本田,我会恨你的。”弗朗西斯看着他,怜悯地说。

亚瑟瞪了他一眼,又不安地瞟向路面。那双绿色瞳孔里流露几分愧意,他抿紧了唇,眉头拧成一团。弗朗西斯憋住笑意安慰道,“既然阿尔已经去了,你在这里瞎操心也没用。还不如向上天祈祷你的宝贝表弟别又捅出什么篓子。”

“劳您费心了,他不会的!”亚瑟说。

“但愿如此。”弗朗西斯说。

“显然你也低估了菊的宽宏大量。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责怪我。”亚瑟说,“他可不是小肚鸡肠的法国人。”

“法国人只为他们牵肠挂肚的事小肚鸡肠。”弗朗西斯说。

亚瑟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或许不只是尴尬。秋风将细雨从原来的轨道推移,打湿他的肩膀。弗朗西斯不动声色地把伞往亚瑟那边推了一点。他们抵达墓园,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他们谁也没有向对方提起这位文豪的名字,却心照不宣地在那尊半身像前停下。有人在墓碑前留下两束康乃馨,就像无法被雨水浇熄的火焰。

“你还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吗?”亚瑟问。

“当然。”弗朗西斯说,“为什么不?”

“哦。”亚瑟说。

他们放下花,肩并肩站在墓碑前,谁也不主动开口。雨势越来越大。一阵狂风刮过,如注的雨幕横扫整片树林,将赤金的秋叶纷纷卷落。弗朗西斯喊了亚瑟的名字,拉着他,让他靠近自己。他们像两只小小的动物,缩成一团,将伞斜打抵挡风雨。然而效果了了。他们在风雨过后抬起头,看到彼此那副落汤鸡的狼狈样,忍不住都笑出了声。弗朗西斯的长发一绺一绺地耷拉着,像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海带,不停地往下滲着水;亚瑟也好不到哪里去,水珠子跟断了线似地从他的发梢跌落,砸在他的睫毛、眼睛和颧骨上,那头短发凌乱得就像个惨遭猎鹰袭击的鸟窝。弗朗西斯还握着亚瑟的手臂,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浸湿的布料侵入掌心,这让他想起从前的好日子——他们从繁忙的工作里挤出假期到世界各地旅行的快乐时光,在西贡的某条老街或耶路撒冷的某个窄巷,他们也曾这样狼狈过,也曾这样相视一笑。

一片叶子落在亚瑟肩头,金灿灿的,就像海水洗涤后热烈燃烧的圣托里尼岛的日出。他们曾在蓝色穹顶的教堂下并肩倚靠,等待爱琴海被旭日一点点托起。碧波荡漾时分,他问亚瑟是否愿意陪他品尝阿斯蒂珂的白葡萄酒和托斯卡纳的熏肉;他们在石板巷道里争吵、互相取笑,艳丽的三角梅探出白色院墙,落在亚瑟肩头,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拂去。南欧的夏季明媚而悠长,仿佛秋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墓碑前,鲜花被骤雨打散,七零八落、一地狼藉。

“爱已成了往事。*”弗朗西斯掸落那片叶子,“但是那段往事对我太珍贵了,简直一碰就心疼。这点你要知道,并且永志不忘。*2”

亚瑟动了动唇,最后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尾声第二章,谎言一时间成了真话。”

“完全正确。”弗朗西斯松开自己的手,笑了,“记这种东西对律师来说是不是轻车熟路?”

“不是。”亚瑟说,“是因为你喜欢这部小说。”

弗朗西斯有点惊讶,为他的坦诚,“难道你不喜欢?”

“比你少一点。”亚瑟挑眉,“因为我不喜欢阿廖沙。”

“的确,因为我喜欢阿廖沙。”弗朗西斯说,“合情合理。”

“如果非得从这故事里挑出某个值得欣赏的人物来,也许我会选伊万。”亚瑟说。

“我知道。很早以前我们就聊过这个话题。”弗朗西斯说,“阿尔也是这么选的,oui,非常柯克兰—琼斯的选择。”

“这和血脉没有关系,法国佬。”亚瑟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本田呢,他钟情哪个角色?”弗朗西斯随口问。

“他——”亚瑟沉默了。

“你不知道?”弗朗西斯怀疑地问,“你从来没和他聊起过这部小说?”

亚瑟咳了一声,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我们最好别继续在这磨蹭。”他说,“回酒店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这才是正经事。”

秋风飒飒地扫过,弗朗西斯应景地打了个喷嚏。亚瑟轻哼,用余光打量他。你活该!那双绿色的眸子仿佛在这样讥笑。


弗朗西斯洗完澡,带着一身暖意回到客厅,阿尔弗雷德仍然躺在长沙发上看英译版《白夜》。弗朗西斯刚到酒店那会,他就在看了。这是法国人从巴黎带来的书:一桩发生在圣彼得堡白夜时节的爱情故事。每逢仲夏,圣彼得堡的白昼就会变得漫长,黄昏还未褪去,拂晓便已到来。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苦闷的青年爱上了仅有几面之缘、与他同病相怜的年轻姑娘,可惜姑娘早已心有所属,最终青年目送心上人和情郎手牵着手幸福地离去。故事不长,阿尔弗雷德看得很快,手里的书越来越薄。这次他难得没有抱怨俄罗斯人名的长度和复杂程度是对读者耐心的严重挑衅。

“怎么样?”弗朗西斯在单人沙发里坐下,“你的和解之行?”

“谁告诉你的?”阿尔弗雷德问。

“还能有谁。”弗朗西斯说。

“非常成功。”阿尔弗雷德自嘲地说,“他很痛快地原谅了我,看在我哥——他未婚夫的面子上。”

弗朗西斯发出一个玩味的单音节。他若有所思地观察了青年一会,说,“明晚的拉赫玛尼诺夫音乐会,你去吗?”

“除了你还有谁?”阿尔弗雷德问。

“你觉得呢?”弗朗西斯说,“我们打算在音乐会开场前先一起吃晚饭。”

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眼,“他和本田菊约会为什么要邀请你?”

“他邀请的是我们两个。”弗朗西斯说,“你最好答应,阿尔,我猜他是想确认本田的事你究竟搞定了没有。我才是顺带的那个。”

阿尔弗雷德盯着书页,沉默半响,“知道了,我和你一起去。”

“虽然我不太想管闲事,但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亚瑟这样大费周章。”弗朗西斯说。

“这都写的什么鬼玩意!”阿尔弗雷德大声抱怨起来,他已经看到了结局,“为什么男主角不追上去?”

答非所问:美国佬逃避问题惯用的小伎俩。弗朗西斯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说,“因为女主角另有所爱。这种时候就应该放手,然后笑着祝她幸福。”

“如果我真心爱一个女孩,就会希望带给她幸福的人是我自己。”阿尔弗雷德说,“这才叫人之常情。”

“但她爱的人不是你,他们两情相悦。”弗朗西斯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男主角还有机会。只要他再勇敢一点。”阿尔弗雷德说。

“强扭的瓜不甜(forced love does not last),阿尔。”弗朗西斯说,“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管它甜不甜,先扭下来再说(you should get her love first before talking about how long the love will last)。”阿尔弗雷德翻身坐了起来,把书抛回给同伴,走过去鼓励地拍了拍法国人的肩膀,“人生苦短,你却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一边刻薄自己要有成人之美。听着,弗朗西斯,如果你真的非对方不可,那就应该为自己放手一搏。有点男人的样子。”

“可是这不叫男人的样子。”弗朗西斯对他说,“这叫强盗逻辑。”


**


晚餐定在一家名叫“你好”的中餐厅。本田菊的建议。餐厅位于涅瓦大街,离莫斯科火车站很近,透过二楼窗户可以看到拉着行李箱的旅客们在车站大楼与街道之间往来穿梭。虽然是中餐馆,却没多少“中国风味”,除了几张李小龙的电影画报和一些青花瓷器。木地板是俄罗斯常见的花纹。随处可见的彩绘玻璃和金银器,就要开败的蓝绣球摆花,壁橱里垂眸俯瞰的喀山圣母像与正教十字架,精美的格鲁吉亚手工艺品,所有这一切都被揉进暖色调的灯光里,消弭于顾客们用餐和交谈的唇齿间。餐厅的招牌用了俄语(拼音)、英语(也是拼音)和汉语三种文字,依次挂在正门前的廊柱上。阿尔弗雷德试图用中文读音念出那个词,本田菊听到以后纠正他好几次,然后果断地放弃,给了他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

“你居然还会中文。”阿尔弗雷德惊叹起来。

“只会一点。”本田菊说,“我大学室友是中国人。”

“中国人还是华裔?”阿尔弗雷德问。

“中国人。”本田菊说,“大陆来的国际生。”

“他还在美国吗?”阿尔弗雷德问。

“他回中国了。”本田菊说。

“为什么他不留下来?”阿尔弗雷德问。

“为什么他非得留下来?”本田菊说,“美国又不是天堂。”

阿尔弗雷德识趣地闭上了嘴。他走过去,拉开内侧靠窗的椅子。本田菊、亚瑟和弗朗西斯看着他,都站在原地不动。

“这里没有女士,阿尔。”弗朗西斯打破了尴尬,“所以你最好说明你在为谁服务。”

亚瑟讥讽地开口,“这还用得着说明?当然是他的……”

“本田。”阿尔弗雷德对黑发男人说,“你愿意坐我旁边吗?”

弗朗西斯给身边的人递去一个嘲笑的眼神,毫不意外,被对方恶狠狠地瞪了回来。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田菊看了看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坐到了一起,他们对面分别是各自的同伴。负责点菜的依然是本田菊,这次他照顾到了所有人。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发现他对中餐也颇有研究;不仅如此,按照亚瑟透露的信息,他还会自己做饭。在他们侃侃而谈的时间里,菜很快就上齐了。

阿尔弗雷德眼疾手快夹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接着他就被烫得嗷嗷直叫、满头大汗,一个劲儿捂住嘴巴哈气。亚瑟看着他嘲讽地轻哼出声,然后试图用叉子和勺子去盛面前的猪肉炖粉条,他反复试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快要成功时眼睁睁地看着粉条沿着餐具的缝隙光速溜走;这些该死的粉条就像权力、青春和指间的沙砾,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握,变得难以挽回;他只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被强烈的挫败感层层包裹。弗朗西斯比他们要老道得多,他选择从喝汤开始,接下来是切片的凉菜、块状或丁状的热菜:经由他佯装无意地慎重挑选,全都可以靠勺子和刀叉轻松解决;至于面点——根据他的经验,应该优雅地放下餐具,直接动手。本田菊边吃边不露声色地观察自己这几位同伴,他当然不会傻到告诉他们,他已经在心里乐疯了;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阿尔弗雷德咬了口鸡肉,皱起眉。他拿纸擦了擦嘴,“老天,为什么这盘鸡是咸的?”

“口水鸡本来就是咸的。”本田菊说。

“你在逗我吗?”阿尔弗雷德说。

“我室友做的口水鸡就是咸的,不仅咸而且还很辣。”本田菊认真强调,“他会先用花椒和老姜爆炒出红油,淋到鸡块上,最后再撒上白芝麻。他特意上网买了口炒锅。恕我冒昧,这里的红油不够地道。”

“这听上去太可怕了!”阿尔弗雷德叫了起来。

“我去过中国。本田是对的。”弗朗西斯说,“这道菜在川菜里很有名。这是一道冷盘,但确实是辣的。”

阿尔弗雷德被说服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中国人竟然用这么辛辣油腻的食物来开胃和佐酒。换成是我,恐怕才吃上一口就得被送进急诊室洗胃。”

“很明显那些酸甜得令人发指的美式中餐更适合你。”亚瑟嗤笑,“虽然我亲耳听到过我们的香港实习生称之为‘垃圾(乐色)’。”

“得了吧,亚瑟!这张桌子上唯独你没有资格参与这个话题。”阿尔弗雷德说。

“如果我没有,你也一样没有。”亚瑟说。

“至少我会用烤箱、油锅和咖啡机。”阿尔弗雷德不服气地说,“你连面包圈都炸不好。”

亚瑟不屑地笑了一声,“如果你所说的会用烤箱,是指‘去商场买现成的三明治或肉酱意面回家,打开烤箱,把东西塞进去,加热五分钟,搞定’,那么不好意思,我也会,而且我能比你做得更好。”

“不,你会忘了揭开食盒密封盖,然后因为高火加热定时过长导致烤箱爆炸。”弗朗西斯说。

“你真是太棒了,老兄!”阿尔弗雷德称赞。

只会用烤箱热熟食难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本田菊纳闷地想,努力把话咽回肚子里。与此同时,亚瑟正把手里的餐刀捏得咯咯作响,刀尖上寒光闪烁,映亮他脸上虚假的笑容。他盯着阿尔弗雷德,半眯着眼睛,抿着唇,双颊因为唇角的弧度而微微隆起,仿佛正盘算着怎么给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致命一击。

“我们换个话题吧。”本田菊说。

“听说你也爱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朗西斯对这个建议从善如流,“想必你一定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

“当然。”本田菊笑着说。

“这三兄弟里你更偏爱谁?”弗朗西斯问。

“德米特里。”阿尔弗雷德说,又解释道,“呃,我是说本田喜欢德米特里,我们下午刚聊过这部小说。”

弗朗西斯瞥了眼亚瑟,后者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为什么?”他继续问本田菊,“我很好奇你的观点。”

“阿廖沙过于理想主义,伊万从头到尾都为理性所困。”本田菊说,“只有米嘉最像普通人,终其一生被感性和激情支配,一边犯错一边忏悔,明明活得放荡又不堪,却在最后因为灵魂深处的良善而幡然醒悟,开始自我救赎。我喜欢这个角色,因为他很真实。”

“德米特里才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个疯子!我的天,卡拉马佐夫三兄弟里可没有普通人啊!”阿尔弗雷德反驳,“不管怎么说,我更爱伊万·卡拉马佐夫,我爱他的雄辩、他的思想。‘宗教大法官’才是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

亚瑟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阿尔,我没有问你,别插话好吗?”弗朗西斯说完对本田菊微微一笑,“你的品位比他俩好多了。我对日语文学也很感兴趣,但一直没什么头绪,也许你愿意推荐一些好作品给我。”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樋口一叶、坂口安吾……”本田菊不假思索地说,“很多。”

“你喜欢的呢?”弗朗西斯问。

本田菊犹豫片刻,“《人间失格(Ningen Shikkaku)》。作者是太宰治。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读他写的东西,甚至到了茶饭不思、辗转难眠的地步。那阵子班里所有人都在看《麦田的守望者》,老师也建议我们看这个,只有我老是惦记着太宰治写的书。我真的不是故意与众不同,我也很喜欢《麦田的守望者》《达摩流浪汉》和《天使望故乡》之类的。”

“是吗?”弗朗西斯问,“为什么?他的文字就这么令人着迷?”

“因为感同身受。”本田菊微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俄国文学读起来就像沉重绵延的山脉,日本文学却轻飘飘的,比鸿毛落在雪地上还要轻,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就算轻如鸿毛,也能引发雪崩。伟大的文学无关语种国别。”弗朗西斯真诚地说,“我一定会找时间拜读的。”

本田菊凝视他几秒,叹了口气,低笑着说,“我真是自愧不如。”

他的叹息太轻,“比鸿毛落在雪地上还要轻”,只有阿尔弗雷德听到了。青年扭过头,瞧了一眼身侧的人,然后顺着他落寞的视线看向对面。弗朗西斯和亚瑟不知在小声地激烈争论着什么,正聊得忘乎所以;他们小幅度地手舞足蹈,做出各种夸张又克制的表情,时常展露默契的笑;由于太过投入,连彼此的肩膀越靠越近都没人发现。一桌子美味佳肴在他们面前都成了摆设。按理说,阿尔弗雷德早该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这就是弗朗西斯和亚瑟,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但此刻,他只觉得刺目无比,那双蓝眼睛里涌起了零星的愠怒;不,你们不能这么亲密;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亚瑟!”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

英国人从争论中抬起头,面带疑惑地盯着他。本田菊和弗朗西斯也是。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噢,那个……”阿尔弗雷德停顿了几秒,“我只是认为……事实上,我缺一个私人律师。我原来的律师回家相夫教子去了。”

本田菊搁筷子的手抖了一下。

“所以呢?”亚瑟问,“你希望我替你找个靠得住的人?”

“是的。——不然呢?”阿尔弗雷德耸肩,“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个人除了精通律法之外,也熟悉金融和税务知识,最好和司法部打过交道。还有国税局。”

“协助你合法避税,没问题。”亚瑟点了点头,“还有别的要求吗?”

“了解对冲基金如何运作,当团队利益和我的个人利益产生冲突时,为我提供有价值的建议。”阿尔弗雷德说。

“保证你的大股东权益,记下了。”亚瑟说。

“可能也得懂一些民法、婚姻法之类的,毕竟对我来说,财产分割可不是什么小事儿。”阿尔弗雷德说。

“离婚时尽可能压缩分手费成本。”亚瑟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阿尔弗雷德继续,“从我以往和其他人共事的经验来看,亚裔律师或许更能胜任——”

“等一下!”亚瑟感到很奇怪,“作为客户你可以有选择的偏好,但我认为我有必要提醒你,把族裔写进录用条件是违反《劳动雇佣法》的。”

“他才用不着你提醒。”弗朗西斯忍着笑意在英国人耳边说,“他只是想让你帮个小忙,亚瑟。他想让你帮忙说服本田律师接受与他合作。”

亚瑟这才反应过来。本田菊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很抱歉,琼斯先生,本田律师目前不承接私人业务、诉讼业务和zhengfu执法业务。”亚瑟说,他没有给自己的兄弟任何插嘴的机会,“考虑到在你们之前的沟通中,他已经明确拒绝与你们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我也不建议您继续胡搅蛮缠。当然,这不代表我们拒绝一切有可能的合作。对于商事非诉业务,我们仍有极大的优势和把握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服务。届时如果有幸承揽贵司的项目,我将会邀请本田律师参与其中,由他带领律所最精英的团队竭尽所能完成您的委托。相信您作为一位团队负责人,比我更清楚良好的合作建立在双方共同的意愿之上。我尊重每一位客户,同时,也希望您能对我的伙伴展示必要的尊重。”

阿尔弗雷德被这套“官方说辞”堵得哑口无言。本田菊注视着亚瑟,眼神里充满了仰慕,嘴角也不自觉微微翘起;阿尔弗雷德看到那个羞赧的笑,顿时肺都要气炸了,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挤出一场暴雨。窗外骤时电闪雷鸣,火车站的钟楼被从天而降的、凄厉的白光映得透亮,行人们加快了步子冲向附近的大街小巷。

弗朗西斯赶紧打圆场,“老天,你们两兄弟非得在餐桌上谈公事吗?”

“话头可不是我挑起来的。”亚瑟说。

“你可以选择不接。”弗朗西斯说。

“天啊,法国佬,你可真是有趣得紧。”亚瑟反问,“所以这反倒成了我的错喽?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弗朗西斯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亚瑟说。

弗朗西斯对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本田菊局促起来,“不好意思,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感到……”

“这不关你的事,你道什么歉。”阿尔弗雷德打断他,回过头发现亚瑟和弗朗西斯正一脸鄙视地盯着自己,“干嘛都这副表情?”

短暂的沉默过后。

“好吧。”他摊开手,“我承认是我的错,但我不会道歉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本田菊目瞪口呆地看向他,连木筷从碗边滚落到了桌子上都浑然不觉。

“这就是柯克兰的家教,嗯?”弗朗西斯小声问身边的人。

“他姓琼斯,不姓柯克兰。”亚瑟白了法国人一眼,小声说,“白痴!”


他们提前半小时到达国立音乐厅,在二楼寄存大衣和围巾,跟随工作人员的指引进入包厢就坐。在阿尔弗雷德的坚持下,本田菊再次坐到了他身边(尽管本人竭力推搪),弗朗西斯和亚瑟被他俩远远隔开。灯光逐渐变暗,观众席早就安静了下来,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中指挥和乐团登台,各就其位,开始今晚的演奏。他们迅速结束了关于作曲家的交谈,让自己沉浸在悠扬的古典乐中。第三支曲目是著名的《练声曲》,大提琴独奏,演奏者是个年轻的艺术家。阿尔弗雷德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

“太快了吧。”他小声嘀咕。

“我万分同意。”弗朗西斯凑过来说。

“这货硬生生把拉赫式忧郁演绎成了乔治·格什温式苦中作乐。”阿尔弗雷德说,“别告诉我,这他妈是个来捞金的扬基佬。”

“很不幸,被你猜中了。”弗朗西斯说。

“见鬼。”阿尔弗雷德骂道。

前排的人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上嘴。然而接下来拉二第三乐章里单簧管和小提琴糟糕透顶的配合让他更加无法容忍,他完全听不出悲喜交织的命运感。这他妈根本就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他感觉自己的耳朵正在遭受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观众席也窃窃私语不断。他侧过头去,想跟右手边的人抱怨两句;然后他愣住了。本田菊凝视着乐团,又好像是看着别的、远在音乐厅之外的某个地方;他听得入神,也有可能是在走神;一点晶莹的水光悬在他的眼角,摇摇欲坠,只需要他眨一眨眼就会掉落,化为脸颊上的一道泪痕,化为乌有。管弦乐裹挟着浓烈的深情与惆怅排山倒海而来。阿尔弗雷德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脏仿佛也随着那枚泪珠摇曳、晃动,稍不留神就会从胸腔狠狠跌落。

见鬼,这可不成。他在心里痛骂,但手还是不听使唤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帕。

“本田。”他温柔地说。

本田菊转过头,看到青年递来的手帕,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去摸自己的眼角。

“我自己带了。”他尴尬地回绝,“谢谢。”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目光闪躲,“没有。”

直到音乐会散场,他都没再和青年说过一句话。万幸的是,他也没和亚瑟说话。这个认知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些许欣慰,虽然他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欣慰个什么。但这份欣慰很快就烟消云散,弗朗西斯提出想和亚瑟去附近的书店转转,让他们先回去。英国人居然默许了。阿尔弗雷德正要发火,本田菊却率先做出了让步。他嘱咐对方要注意安全、早点回酒店,然后礼貌地道别,拉着身边的青年离开。


**


他们沿着石道走出亚历山大花园。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树影摇曳,有人躲进树丛谈情说爱,有人藏起自己吞云吐雾,有人不知在对谁破口大骂,还有人抽抽嗒嗒地流着泪。欢笑声、怒骂声、啜泣声混合着香烟的余味飘散开来,广播里响起拉赫马尼诺夫的G小调前奏曲,潮湿的空气顿时变得轻佻而忧愁;大街上明亮的光透过铁栅栏泄了满地,整个夜色都快活起来。

“是阿尔喜欢的调调。”弗朗西斯说。

“他喜欢,是因为他并不能真正理解拉赫马尼诺夫的痛苦。”亚瑟说。

“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弗朗西斯说,“不幸总是千差万别的。”

“像他这种迟钝又乐观的家伙尤其不能。”亚瑟说,“他活得太幸福了,生来就拥有一切,财富、权势、好皮囊、完美的父母,连我-爸都把他当宝贝供着,还有……有时候上帝就是这么操蛋。”

“你这是在嫉妒?”弗朗西斯问。

“我为什么要嫉妒?”亚瑟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嫉妒。”弗朗西斯笑着说。

“闭嘴,法国佬。”亚瑟扭头对他露出一个威胁的笑,“你想多了。”

“哦啦啦,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弗朗西斯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笑容滑稽。

一对年轻情侣路过他们身边,好奇地回头打量,用他们听不懂的俄语小声议论起来。彼得保罗要塞教堂的尖顶在街道后方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饶你这一回。”亚瑟瞪着他说。

他们继续往高尔基站的方向走,边走边同仇敌忾地挖苦今晚不尽如人意的演奏会。他们一致认为这只美国乐团的出众之处在于,成功地把俄罗斯古典乐里悲剧史诗般的民族性改写成了无病呻吟、矫揉造作和充满了美利坚风味的《到这来》(kumbaya)式天真烂漫;他们仿佛听到了脚下厚重、幽暗的俄罗斯大地正在发出委屈的悲鸣。

“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弗朗西斯哀叹。

“谁说不是呢。在美国人的脑子里,所有人——无论你是谁——都能获得自由和富裕,只要你足够努力。”亚瑟嘲讽地说,“就连阿尔弗雷德都深信自己年轻有为全靠他个人努力。我不否认他确实很努力。但说他成功全凭努力,谁信谁傻蛋。试问有多少人能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和拿了菲尔兹奖的教授攀上关系?他可以,因为他爸给哈佛数学系捐了一笔巨款。”

“oui,这就是美国梦(c'est le American dream)。”弗朗西斯赞同地说。

美国梦-碎(American dream-broken)。”亚瑟连珠炮似地继续,“噢,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吧。现在美国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实现了美国梦的人,另一类是成心和美国梦作对的人,比如那些因为买不起保险所以看不起病所以只能滥用抗生素所以药物成瘾最后死于海洛因或者海洛因犯罪的穷苦人。而我们这些律师,假装自己是精英和上层,专门为那些热衷于胡作非为的真正的精英和上层收拾烂摊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反对医改?”弗朗西斯说。

“总统的医改法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增加整个社会的负担。”亚瑟说,“我们不能因为病急就乱投医。”

“可底层老百姓等不了,他们需要一份保险。”弗朗西斯说。

“比起给他们一份靠谱的保险,为什么我们的zhengfu就不能先给他们一份靠谱的工作?”亚瑟说,“福利只能让一个人暂时活下去,而工作可以让这个人长久地、有尊严地活着。在换着法提高福利之前,应该先保证社会充分就业。让民主党下地狱去吧。”

弗朗西斯挑眉,“我还以为经过这些年华尔街的精英们也越来越左了。”

“你在开玩笑吗?”亚瑟反问,“无论茶党还是占领派都对‘华尔街精英’恨之入骨。如果说美国的左翼和右翼能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那就是贪婪成性的华尔街夏洛克们*3已经彻底奴役了国会山和白宫。而事实上,我们只是正常呼吸。当人们认为你有罪,那么很抱歉,甚至你呼吸都是在制造罪恶。千万不要高估人类的理性,假如无法找到一条恶龙为自己还有这个社会的无能和失败开脱,他们会活不下去的。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理性,而是理由。”

他一口气抛出这段尖酸的嘲谑,侧脸在夜晚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冷峻:线条锋利的、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修剪整齐的鬓角、打理得妥妥帖帖的短发;只有那对祖母绿的眼睛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他穿着威尔士亲王格纹的粗花呢外套,后领微微竖起,双手插在衣兜里。皮手套也被他一股脑塞了进去,露出几处边角。弗朗西斯凝视他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很好奇这位善于装腔作势的英国人在自己的未婚夫面前是否也常常这样牢骚满腹。

“你干嘛?”亚瑟不满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弗朗西斯说,“你说那家书店会不会已经不在了?停业,或者搬迁。都有可能。”

“那为什么还要叫上我一起去?”亚瑟说。

“去碰碰运气。”弗朗西斯说,“有你在身边,我总是好运一点。”

“因为你只记住了那些更好运的事。”亚瑟说。

“这么说也没错。”弗朗西斯说,“毕竟以前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是的。陪你虚度光阴,真叫我悔不当初。”亚瑟说。

“如果这些虚度的光阴让你享受—”弗朗西斯微笑,“就不叫虚度。*4”

他们如愿在和平大街和卡缅内岛大街交汇的路口找到了记忆里的书店。那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开在老式公寓的地下负一楼,与咖啡馆为邻。是他们初遇那天无意间发现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这家书店被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老板冠上了“黄金时代*5”的名号。入口处的铁门因为年代久远爬满了棕红色的锈迹,上方悬挂着一面镂刻了店名的铁艺招牌。他们走下台阶,推开门进入书店。店内一切如故,他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正对门口的墙壁上仍旧挂着克洛德·洛兰的《阿喀斯和伽拉忒亚》的复制品,下面印着一行俄文——“多么美妙的梦啊,然而这是人类最高的迷误!*6”——他们都知道,他们特意抽出一个假期跑去德累斯顿看了真迹。收银柜台后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这栋老房子的隔音不太好,他们听到了隔壁咖啡馆的音乐声,是一首法文歌。

“Ou sont passes ces songes(*良辰美景,海市蜃楼)。”弗朗西斯念出了歌名,“《La minute de silence(沉默时刻)》,我们在纽约常去的那家画廊对这首歌情有独钟。还记得吗?”

“我还以为你会说塞纳河边卖艺的小年轻们对这首歌情有独钟。”亚瑟顿了一下,“我确实对那些被河堤消磨掉的午后时光记忆犹新。至少得值上千万,说实话。而我们居然只是愚蠢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谁说的,我们谈情说爱啊。”弗朗西斯说,“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不少美好的回忆。”

亚瑟轻哼,“如果你管那叫‘美好’的话。”

他们走向外文区,这家书店连图书摆放的位置都没变过。几座摆满了英法文书籍的书架被安静地放置在角落。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了同一本书,然后面面相觑。

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弗朗西斯说。

“《罪与罚》,第二章。出自罗佳快活又耿直的好朋友拉祖米欣之口。”亚瑟说。

“归你了。”弗朗西斯收回手。

亚瑟得意洋洋地取下那本精装书,吹干净封壳上的灰尘,炫耀似地冲着法国人晃来晃去。

你和你弟根本就是半斤对八两。弗朗西斯腹诽。

这是他们“虚度光阴”的众多无聊游戏中的一项。当他们看上了同一样东西,就会由一方向另一方发起挑战——通常是某部电影或文学作品中的某句话,如果对方能准确报出这句话的出处就算赢,如果不能就算输;战利品归赢家所有。有时亚瑟也会耍赖报法律条文或者最高法院判决词,这种时候法国人就会知道他是真的很想要那样东西,然后大度地认输;当然弗朗西斯并非毫无反抗的余地,他偶尔也会拎出些乖僻的新闻报道展开猛烈回击。他们游走在书架之间,乐此不疲地玩了起来。时隔三年,他们仍然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当弗朗西斯把一本查尔斯·布科夫斯基的诗集收入囊中后,他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亚瑟摸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想了很久也拿不准答案。他准备投降。

“你和本田。”弗朗西斯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因为工作?”

亚瑟恍然大悟,说,“不然呢?他可是我亲自挖过来的。”

“我听说他当年可是纽约南区最有前途的新星,看来你确实对他很有魅力。”弗朗西斯说。

“这是他自己权衡之后的选择,与我的个人魅力无关。”亚瑟嘲讽地开口,“菊为人妥帖又周全,从不犯傻。不像你们这些法国佬,在‘感情用事’上天赋异禀。”

外面似乎又下起了雨。窗户蒙上薄薄的雾气,落下五颜六色的光圈,像一张出自皮埃·蒙德里安之手的戏作、一首明快又暧昧的布鲁斯歌谣。弗朗西斯的手指滑过书脊,亚瑟正猫着腰打量下层的书册。昏黄的灯光在书架狭窄的缝隙之间逡巡,空气突然变得滚烫。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换成了《L'ete Indien(印第安之夏)》。

当刚刚踏足新大陆的欧洲移民在陌生的北美大陆遭遇第一场霜冻、以为漫长的冬天即将到来之时,印第安人告诉他们,雪落前,大地将再次回暖,和风吹拂原野,天空变得柔和而朦胧。这个时候,繁茂的阔叶林会像火一样明亮,显现出迷人的斑斓色彩,在秋日的阳光下变幻莫测;抬眼望去,到处都是红色:槭树、橡树、野葡萄、山茱萸……**

弗朗西斯想起暮秋时节的中央公园。他们沿着水库漫步,为布劳耶的新展争论不休;有人在草坪上野餐,父亲手把手教男孩女孩们挥舞棒球棍,情侣骑着自行车路过,泛舟湖面的游客指向远处的高楼兴奋地大叫。

他们共度过七个暮秋。这或许是第八个,还会有第九个吗?

瞬息有多短?永恒又有多长?

博尔赫斯在《等待》里写道: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漫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见鬼的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在意那枚该死的戒指;他为什么会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黄金时代”、他的“印第安之夏”从身边流逝?

歌声越来越吵,将他的心跳淹没。

“亚瑟。”弗朗西斯突然说,“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忘掉本田,忘掉阿尔,只留给我—”

英国人起身,绿眸询问地望向他。

“我能吻你吗?”弗朗西斯说。


快到酒店的时候,本田菊说想去皇宫桥走走,阿尔弗雷德没多犹豫就跟着一块去了。这座钢铁铸造的巨大桥梁连接着中区与瓦西里古港,桥身合拢,几盏老旧的贵族式铁制路灯散发出昏暗的光,未干透的雨水沿着绿锈滑落,溶解在路面的水洼之中。他们踩进一处水洼,任由皮鞋被淤积的污水打湿,留下斑斑点点印痕;对面有一只小型街头乐团正在演奏,路过的夜行人三三两两驻足。左岸庞大的宫殿群栖息于阑珊灯火下,犹如卧在河边浅眠的、打着鼾的巨兽。

本田菊拍了拍桥栏上的灰尘,踩着底下的横栏坐了上去。他合拢双手,对着掌心哈气,然后扣紧了风衣领口。阿尔弗雷德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了他身边。

“为什么总是看我?”本田菊突然扭头。

他们四目相对。阿尔弗雷德借着路灯发现,那对漆黑的瞳孔深处隐匿着些许暗琥珀色的光晕;泪光早已从中退去,但他无法判断现在究竟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潮汹涌。本田菊见他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自己先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放宽心,他们只是去逛书店而已。”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一脸不明所以。

“你不是担心波诺伏瓦和亚瑟走得太近吗?”本田菊劝慰,“既然选择了他,就对他自信点。”

“我才不是——我——”阿尔弗雷德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本田菊露出了“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眼神,阿尔弗雷德深呼吸,按着脑门长叹一口气。本田菊仰起头,小声嘀咕几句,双手在右眼前握成望远镜的样子,对准头顶的夜空。他眯起左眼,专注地“观测”了一会,嘴角流露出不明显的笑意。阿尔弗雷德往他身边挪了一点,抬手挡在他背后。不小心掉下去就糟了。青年想。

“你在干什么?”他问,“看星星吗?”

“看月亮。”本田菊放下手。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凝视他片刻,笑了笑,“你当然不会懂。”

阿尔弗雷德不快地皱起了眉,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他确实不懂。这才是最叫他不快的。

乌云散尽了。繁星闪烁,皓月当空。周遭的街道、建筑与植物都笼罩在一片如洗的朦胧月色中。乌鸦粗砺地啼鸣。本田菊遥望着天上的明月,用普通话念道: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7

“今天是中秋。”他说。

“你刚才念的是中文?”阿尔弗雷德问。他印象里日语的音调比这要平缓得多。

“是的。”本田菊说,“是一首中文七律。”

“这首诗讲了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有时候,一个人选择离开,只是因为这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本田菊眺望远处,河流在视线尽头一点点收窄,变成细长、蜿蜒的小道;月光落在他脸上,映照出几分迷惘,“こぅこは、どぅこの細道じゃ*8?”

“这又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很郁闷。

“平常的客套话而已。”本田菊笑着说,“不用在意。”

阿尔弗雷德本能地觉得他在骗人,却无法出言指责,他没有证据。他决定回去就学日语。

一曲终了,对面的人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车辆越来越少。小提琴手开始了新的演奏,熟悉的旋律穿过桥梁飘荡而来,是拉二第三乐章。河水揉碎灯光与月色,在桥底缓缓流淌。

他们安静地听了一会。

风尘仆仆的旅人、临别前互诉衷肠的情侣、像橘子皮一样被岁月风干的脸、墙角晃动的影子、皱巴巴的报纸、午后三点的汽笛、只剩半杯的苦艾酒、燃烧殆尽的烟蒂、倒塌的街道、风雨飘摇的故园,所有苦涩的、寂寥的、无法被这个世界的欢声笑语所慰籍的东西,全都乘着乐曲的步子纷至沓来。

本田菊垂着眼,突然间,一颗泪珠从他的眼眸里滚落,沿着下颌滑入夜色;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抹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他双肩微微颤抖,再也无法克制地半掩着脸,小声抽泣起来。阿尔弗雷德被他给吓傻了,立刻跳下桥栏,手足无措地站到黑发男人跟前。他想安慰他,磕巴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替他拭去眼泪,却担心自己冒失的触碰会伤害他的尊严。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灼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他的心脏也被那些眼泪打湿,变成一张柔软的、一碰就碎的纸。

阿尔弗雷德隐约意识到,或许多年后的某天,他仍会对这个秋日的夜晚记忆如昨,记住河流,记住月亮,记住听不懂的诗歌,记住这个男人的眼泪,然后在心底隐隐作痛。他一定是疯了。

“我该怎么做,本田?”他低声问。

“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问。”本田菊哽咽道,对他挤出一个笑,“忘了今晚的一切,……或者把这当成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没问题。”阿尔弗雷德点头,“我答应你。”

“你的手帕呢?”本田菊问。

阿尔弗雷德连忙掏出来给他;本田菊按着泪腺,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擦了擦脸颊和眼角。他的眼眶仍然有点发红。

“谢谢你,琼斯。”他叠好手帕,“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不用,我自己处理就好。”阿尔弗雷德从他手中取回自己的手帕,随手塞进大衣口袋。

本田菊撑着桥栏,想要起身,然而刚站起来一会又坐了回去。

“呃,我的腿麻了。”他不好意思地开口。

阿尔弗雷德把手递给他,“我来扶你。”

本田菊握住那只手,咕哝了句谢谢,往下一跳。他一时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一头撞进了青年怀里。

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扑向阿尔弗雷德,萦绕在鼻尖,将他困住。他从没闻到过这样的香气,飘忽不定,捉摸不透,有点像晨间山峦的雾霭、打落繁花的野风、佛祖嘴角的微笑或者其他神秘而令人懊恼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空无一物的世界,内心却丰盈而宁静。他的内心从黑暗中听到了这个世界转瞬即逝的叹息,犹如五月的春樱沿着哈德逊河盛放又乍然谢去,万物方生方死。阿尔弗雷德低头扶正面前的人,心想,他怎么这么单薄,他的肩膀到底有多窄,他的腰到底有多纤瘦,他的肌肤是不是柔软、光滑而又细腻,就像大都会博物馆日本展厅里的绢丝打褂;他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微笑,为什么动不动就生气,为什么时而刚强、时而柔弱,为什么常常欣喜、却在下一秒又陷入无尽的愁苦与哀伤;他就像世界仓促抛来的一个谜团,让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好奇、亲近又百思不得其解。

我能吻你吗?

手心处传来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硬生生打断了青年就要脱口而出的询问。那枚订婚戒指在本田菊的指间、在晦暗的夜色中闪着令人战栗的光,宛如某种静默的警告或讥笑。阿尔弗雷德从意乱情迷中惊醒,无言地松开了黑发男人的手。

“你怎么了?”本田菊问。

“没有,没什么。”阿尔弗雷德笑着说。

他们在沉默中穿过冬宫广场,沿着海军部大街返回酒店。

“我还不知道你和亚瑟是怎么认识的?”阿尔弗雷德问,“因为工作吗?”

“不是。”本田菊说,“我读法律博士的头一年去哈佛参加交流,他也出席了。他的发言很精彩,而且他很谦逊、得体,很有风度,就像一个……”

“一个典型的英国绅士。”阿尔弗雷德说。

“是的。”本田菊笑着说。

“然后你就坠入爱河了?”阿尔弗雷德问。

“我更想变得像他一样出众。”本田菊说。

“亚瑟读法律博士的时候,让我想想……噢,我才刚上十年级。”阿尔弗雷德说,“真是遗憾。”

“遗憾什么?”本田菊问。

“没什么。”阿尔弗雷德说,“你说得对,他谦逊、得体、风度翩翩……不像我,从小到大总是在闯祸。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爱上他。”

本田菊有点诧异,“我还以为你讨厌他。”

“爱之至深,恨之至切。”阿尔弗雷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本田菊更诧异了,“不是因为波诺伏瓦?”

我-的-老-天。阿尔弗雷德拼命忍住发飙的冲动。

“呃,抱歉,也许我不该冒昧地插嘴你们兄弟之间的家务事。”本田菊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爱护你。你可能对他有什么误……”

“你也真的很爱他。”阿尔弗雷德说,“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他活了二十九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被拿来和表兄做比较;更叫他忐忑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比不过亚瑟——既然本田菊坚持这么认为。他突然意识到,他这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就是比兄长晚到了七年。因为这七年,有很多美好的故事注定与他无缘。他想知道那些故事,又不敢知道得太多;他忍不住开口试探,又害怕听到结果。夜晚的街道寂寞而寒冷,他站在他身边,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也是深渊。


**


弗朗西斯哼着香颂,春风满面地推开房门。是的,亚瑟没有拒绝。他亲吻了亚瑟,而亚瑟没有拒绝。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可能重归于好。很大的可能。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广场和星空闪烁着点点光芒。他按下吊灯开关,放好怀里抱着的书。阿尔弗雷德的卧室门敞开着,透露出主人未归的信息。弗朗西斯感到奇怪。即便这位同伴彻夜不归,也轮不到他置喙,但至少该给他发条短信告知一声。他掏出手机,边输入文字边往阳台走。就在他要把询问发出去的时候,一个空酒瓶骨碌碌地从黑暗中滚到了他的脚边。他在阳台和起居室光暗交汇的地方停下,有人坐在阳台的深处,半伏着身体,像一株因为痛苦而蜷缩的树。光线太暗了,他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你去哪里了?”阿尔弗雷德问。

“漫步街头。”弗朗西斯说,“买完书以后。你懂的,法国人最爱的消遣方式。”

“和谁?”阿尔弗雷德问。

“你觉得呢?”弗朗西斯笑着说。

“他有婚约在身,弗朗西斯。”阿尔弗雷德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到底是怎么了?”弗朗西斯问。

“我在提醒你别干蠢事。”阿尔弗雷德说。

弗朗西斯发现他气息不太稳,“你在哭?”

“我只是有点醉。”阿尔弗雷德说,“我喝醉了。”

“婚约可以解除。”弗朗西斯说。

“不,你不能这么做。”阿尔弗雷德说着,坐直了身体,“你应该放手,然后笑着祝他幸福。”


 

 


 

TBC.

 

 

 

 

 

*1出自《群魔》

*2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3出自《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亚

*4出自-罗素

*5出自《群魔》&《少年》

*6出自《少年》

*7出自《阳关曲·中秋月》-苏轼

*8出自《人间失格》-太宰治


**关于印第安之夏的描述出自同名漫画,一部描绘印第安原住民和欧洲殖民者冲突的欧美漫。


***《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白夜》《少年》《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黄金时代”是老陀经常用的梗,喻指“人类堕落前的理想社会(理性化之前的西欧)”,其灵感来源于德雷斯顿美术馆的藏品《阿喀斯与伽拉忒亚》,这幅画的典故来源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而诗中的典故则取材自希腊神话。



琼斯—柯克兰是姻亲。阿尔的母亲和亚瑟的父亲是兄妹,阿尔说的舅舅就是亚瑟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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