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无事生非 第三幕

仏英+米菊/cp向

岛国组/非cp向


第一幕   第二幕

 

 

非国设

 

 

 

 

 

 

无事生非

 

 

American survival rule Ⅲ: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美利坚生存法则Ⅲ:

装逼,直到牛逼。

 

 

 

 

 

 

第三幕

 

 

 

 

狮子宫酒店最叫亚瑟·柯克兰满意的地方,非茶廊莫属,准确说是被设计成了茶廊的中央天井花园。清晨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穹顶洒落进来,庭院本身的花已经凋谢,但圆桌与天鹅绒沙发卡座旁摆满了各式怒放的鲜花,红粉月季、白桔梗、洋牡丹,以及如云霞般簇拥在椅背上的粉色绣球。每张桌子上都配着一盏水晶帘幕台灯、一个三层茶点笼和成套的骨瓷茶具。他和自己的同伴——本田菊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消耗早起后的时光。今天也不例外。他们入座后简单地讨论了一会菜单,点了一壶伯爵茶和双人份俄式早餐。服务员向他们展示了最新的伯爵茶拼配:除了最基础的大吉岭、高地锡兰和佛手柑精油外,还多了橙子果皮和矢车菊、金盏花花瓣。经过高温冲泡,香气随着朦胧的茶烟飘散开来,他们边吃早餐、饮茶,边讨论今天的行程,很快话题又转向昨晚音乐会散场后发生的事。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本田菊问。

“将近零点吧。”亚瑟说,“你已经睡了。”

“你们进展如何?”本田菊问。

“他吻了我。”亚瑟说。

“老天,真是进展神速。恭喜你。”本田菊说,“那他有跟你提复合吗?”

“没有。”亚瑟撇了撇嘴。

本田菊面露遗憾,“看来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你和阿尔直接回了酒店?”亚瑟问。

“我们去桥上坐了一会才回来。”本田菊说。

“他没找你麻烦吧?”亚瑟问。

“没有。”本田菊说,“多亏你说情,他对我态度好多了。”

“他一直都这样,没大没小。”亚瑟说。

“但我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他身上。”本田菊说,“你没发现这两天他处处针对你吗?”

“你什么意思?”亚瑟问。

“就算波诺伏瓦下定决心要和你破镜重圆,你表弟也不见得会轻易放手。”本田菊说,“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占有欲很强又锱铢必较的类型。他一定会做点什么。”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俩到底是怎么搅和到一起去的。”亚瑟说,“弗朗西斯根本就不是阿尔那杯茶。”

“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本田菊说。

“天知道两个月前他还在跟我抱怨弗朗西斯就是个矫情的装逼犯。”亚瑟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亚瑟。”本田菊说,“学会接受现实。”

“你说我该怎么办?”亚瑟反问,“我总不能走到他面前去,对他发号施令说:嘿,亲爱的小老弟,请你现在就和我的前男友分手,因为我们和好了。老天,这太婊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弟弟。”

“如果你不方便开口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本田菊说,“我刚刚又想了一招。”

亚瑟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我帮你绊住琼斯,给你和波诺伏瓦相处制造机会,顺便拉近和琼斯的关系,等到他认为我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就旁敲侧击地劝他放手。”本田菊微笑,“一箭双雕。”

“噢,菊,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亚瑟感激地说。

“所以最棘手的是,怎样才能和他交上朋友。”本田菊想起昨晚出的丑,双手扶额,“上帝啊,他对我的好感度肯定已经跌成了负数。”

“你是不是会玩棒球?”亚瑟想了一会问。

“是的。我爱棒球。”本田菊说,“我大学是校棒球队的。”

“阿尔也是。”亚瑟说,“还有潜水、滑雪或者徒步这些?”

“我上个月刚去诗巴丹潜过水。”本田菊说,“准备这个冬天去北海道滑雪。”

“你也养狗,对吧?”亚瑟问。

本田菊点了点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那你和我弟可聊的话题多了去了。”亚瑟说,“搞不好你们以后还能一块儿去中央公园遛狗。”

“他的是什么?”本田菊问。

“金毛。”亚瑟说,“养了十二年。顺便换了十二任男女朋友。”

“人不如狗啊。”本田菊说。

“一般来说,人确实比不上狗。”亚瑟说,“狗忠实、温顺,而人呢?”

“但你爱波诺伏瓦肯定不是因为他忠实、温顺,不是吗?”本田菊笑着说。

亚瑟咳嗽两声,抿了一口茶,继续说,“但你不能只和阿尔聊他熟悉的东西。”

“这话怎么说?”本田菊问。

“这家伙对别人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所以你偶尔也得聊点他不熟悉的东西,让他保持继续深入了解你的兴趣和动力。”亚瑟说,“你会说日语,你懂日本传统文化,简直太棒了,就跟他聊这个。我姑妈是个日本文化爱好者,他从小耳濡目染,一直都觉得日本特别炫酷。像什么武士道、禅宗、忍者之类的,要的就是这种装逼于无形的感觉。”

“等一下。”本田菊拿起手机,打开记事本软件,“让我做个笔记。”

“除此之外,不要对他太过强势。”亚瑟说,“要适当地向他示弱。我是说,展示你不那么坚强的一面,让他安慰你,让他觉得你需要他。另外,不要扫他的兴,尽可能附和他的想法,别管那有多扯淡。闭眼吹就是了。”

“你确定这是在结交朋友,不是在招揽小弟?”本田菊困惑地问。

“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亚瑟耸肩,“托好莱坞的福,我这傻缺表弟对于自己出生就是为了拯救世界这件事深信不疑。”

“原来还是个中二病晚期。”本田菊边记边嘀咕。用日语。

“但你可千万别被他的表象给骗了。”亚瑟说,“他骨子里就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亡别人的国灭别人的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美国zhengfu那边。——噢不不,这个不用记,我就是开个玩笑,别当真。但是给你一个忠告:他们家传统支持共和党,所以别在他面前说保守人士的坏话,他反对控枪和堕胎。对了,他有随身带枪的习惯,这次八成也申请了携枪入境,没事别招惹他。”

“我操。”本田菊小声骂道。

他想起前两天泼阿尔弗雷德的那杯酒,顿时出了一手心冷汗。

“别紧张,菊,这也不全是坏事。”亚瑟说,“如果碰上什么突发事件,他可以保护你。”

“前提是他把我当朋友而不是仇人。”本田菊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想碰枪,也不想和持枪的人有来往。我发誓我是个真正的和平主义者,我痛恨暴力和战争。”

“这就是你反感美国和日本zhengfu的原因?”亚瑟问。

“日本zhengfu拒绝为二战道歉,这太愚蠢了。”本田菊压低嗓音说,“更愚蠢的是,我们的zhengfu居然姑息纵容。媒体说得对,根本就不应该在这种底线问题上对日本让步。而且比起这些,我更担心这会破坏我们和其他亚裔的关系,尤其是华裔和韩裔,我们的议员需要他们的选票。”

“我记得佐藤议员前段时间刚敦促过日本首相道歉。放心吧,政客比我们更懂得怎么稳固选票。”亚瑟说,“日裔是日裔,日本zhengfu是日本zhengfu。大家分得清。”

“但愿吧。”本田菊说,“七十年前可没人分得清。”

“时代不一样了。”亚瑟说。

“过去从不消亡,甚至不曾过去。*1”本田菊说。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服务员适时地出现,为他们换了一壶新沏的热茶。亚瑟颔首表示感谢。

“抱歉,我好像跑题了。”本田菊开口,“呃……所以他也反对自由贸易?”

“当然不。”亚瑟挑眉。

“你刚刚说他全家都是右派。”本田菊说。

“这不是左和右的问题,这是钱的问题。”亚瑟说。

“好吧。”本田菊被说服了,“你继续。”

亚瑟沉思片刻,“最好对他体贴一点。”

“什么叫体贴一点?”本田菊问。

“就是——”亚瑟顿了顿,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同伴,“没事,他一定会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


机会来得比本田菊想象中的还要快。电梯门即将闭合的瞬间又缓缓敞开,身形高大的青年看到本田菊愣了一下,笑着跟他道了声早安,走进电梯站到他身边。狭小逼仄的空间一点点被尼古丁浓烈、冲鼻的焦味占据,本田菊不适地用手指掩住口鼻。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他的动作,自觉退到了电梯一角,双手抱胸靠墙站着。衬衣袖子被他随意地卷起,露出一截肌肉匀称的、小麦色的手臂。他在手腕戴了一枚机械表,正好抵住凸起的骨头。金属表盘和表带上没有任何标志,让人叫不出名字。

“抱歉,我刚从吸烟室出来。”阿尔弗雷德说。

“没事。”本田菊连忙放下手,说,“早上抽烟对身体不好。”

阿尔弗雷德没有反应。

“不好意思,也许我不该对你个人的生活习惯多嘴……”本田菊说。

“不,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得趁早把烟瘾戒了。多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本田菊说。

电梯在二层停下,门外空无一人。他们继续上升。

“呃,那个,晚点你有空吗?”本田菊问。

阿尔弗雷德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和亚瑟本来计划下午去参观冬宫,但他临时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本田菊解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结伴一起去。”

“我今天没有安排。”阿尔弗雷德说。

“那太好了。”本田菊露出微笑,过了一会,他又说,“下午游客可能会有点多。”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阿尔弗雷德说,“让他们提前清场就是了。”

“你真幽默。”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扬起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短促的低笑。本田菊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轻蔑,他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要忍耐。

“那我们下午一点大堂见。”本田菊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好像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手机给我。”阿尔弗雷德说着拿过他的手机,干脆利落地输入自己的号码,新建联系人、保存,然后还给他,叮嘱道,“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不要随便透露给别人。”

 

用完午餐后,本田菊提前半小时到了大堂,坐在等候区沙发上看《纽约客》。亚瑟已经知道了他和阿尔弗雷德的行程,吃饭的时候他们互相通过气。他瞄了眼时间,点开短消息界面开始打字。

本田菊:费里,你睡了吗?

费里西安诺:还没有,怎么了?

本田菊: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费里西安诺:什么问题?

本田菊:如果说……稍等,我组织一下语言。

费里西安诺:嗯。

本田菊:是这样的。我现在在圣彼得堡,然后我认识了一个人,不到两周。我骂过他是个暴发户,往他脸上泼了一杯酒,给了他一路冷眼,三番两次拒绝跟他谈合作,然后又像个傻子一样在他面前大哭一场,他好心扶我结果我摔了一跤差点没把他撞倒。我还总是对他的亲戚关系指手画脚,他当时就很想冲我发火,我都看出来了。你觉得,我还有可能和这个人做朋友吗?

费里西安诺:…………………………

本田菊:你的反应让我很惶恐。

费里西安诺:我比较想知道你为什么非得和这个人成为朋友。

本田菊:为了帮我男神挽回旧爱。

费里西安诺:所以这个人是你男神的旧爱?

本田菊:不是。他是我男神的表弟,我男神的旧爱的新欢。

费里西安诺:…………………………

费里西安诺:他干哪行的?

本田菊:金融。他有自己的对冲基金团队,在他的圈子里还挺有名的。但说真的,我没想到创始人这么的……我甚至有点怀疑他的基金能做到现在的规模纯粹靠运气。

费里西安诺:你所谓的“这么的……”是指?

本田菊:他就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臭傻逼。

费里西安诺:……何以见得?

本田菊:他总是先惹我生气然后跟我讲和,然后再惹我生气,然后再跟我讲和,我根本搞不懂他脑子里都在想些啥!

费里西安诺:居然有人能反复惹你生气,我对这位仁兄肃然起敬。

本田菊:按照我男神的说法,他可能是过度自我中心。

费里西安诺:如果你真的必须和这人结交,我建议你先好好跟他道个歉,然后别再跟他对着干。通常来说,自我中心的人会在潜意识里把所有反对者都当成威胁和敌人,无论你再怎么释放善意都不管用。

本田菊:果然。我男神也是这样说的。

费里西安诺:加油,菊!

本田菊:好吧,谢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在和谁聊天,聊得这么起劲?”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本田菊回头,发现阿尔弗雷德靠在椅背上盯着自己。他立即息屏收起手机。

“一个朋友。”他说。

“纽约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说,“半夜十二点不睡觉陪你聊天,你们感情可真好。”

“他睡得比较晚。”本田菊说,“我们感情确实很好。”

阿尔弗雷德没有接话,转身朝门口走,本田菊跟了上去。

他们才走出酒店两三步,阿尔弗雷德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关你屁事啊。本田菊心想,但他忍住了,说,“那次费里——就是我朋友——不小心把发给别人的邮件错发到我的邮箱里,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当时他是艺术管理系的学生,现在在拍卖行工作,我们经常一起逛展。”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所以你当初回了那封邮件。”

“没错。”本田菊说。

“邮件里都写了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他说麦迪逊公园的花开了,但他认不出那些花的名字,所以拍了照片附在邮件里发给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想让对方告诉他都是什么花。正好我知道,就顺手回复他了。谁知他那个朋友特意长篇累牍地回了一封邮件给我,就为了纠正我小小的失误;然后我们就来回发了几十封邮件针对这些小小的失误展开严肃认真的探讨,每一封都抄了费里。”

阿尔弗雷德被这描述给逗乐了,他笑了一会,又好奇地问,“麦迪逊公园都有什么花?”

“晚樱、紫荆、山楂子、广玉兰。”本田菊说,“可能还有郁金香。”

“原来那种樱花叫晚樱。”阿尔弗雷德说。

“准确说,叫关山樱。是八重樱的一种。”本田菊说,“但日本人似乎更喜欢单瓣的樱花。”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太过繁杂喧闹有失美感。”本田菊解释,“古代日本有个叫吉田兼好的文人,就在他的随笔集《徒然草》里写过:八重樱的花朵过于艳丽,无风雅之趣;开得又迟,不合时宜。不栽也好。”

阿尔弗雷德打量他几眼,咧开嘴,“原来如此。”

冬宫离他们的酒店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广场中央的亚历山大二世纪念柱前围着不少拍照留念的游客,然而宫殿正门却没见平时排起的长龙。本田菊走近后才发现栅栏上了锁。他还在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从夹克内掏出护照和一封印着美国国徽的信函,交给了门口的工作人员。对方仔细读完信,确认过护照和持证人,对青年露出礼貌的笑,询问他是否需要接待人员;阿尔弗雷德客气地回绝了;接着工作人员就开门放行,等他们进去以后,再重新将铁栅门上锁。

正门前的小型庭院静悄悄的。屋顶耸立的神像们被赤金色的枫叶掩映,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落,惊起雀鸟清亮的鸣叫。宫殿内也一片寂静。他们存好外套,穿过长廊和旋梯上到二楼,除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一个游客的影子都没有。诺大的宫殿空无一人。

“什么情况……”本田菊环顾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慢慢逛。”阿尔弗雷德说,那口气就像在谈论自己的公寓,“你想逛到多晚都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九点钟闭馆。”本田菊说。

“可能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阿尔弗雷德说。

“是这样吗?”本田菊怀疑地问。

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

他们按照导览图的指引,穿过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和大小王座厅、挂满功勋肖像的1812胜利长廊、被马赛克和水晶装饰的秀丽的花园厅、效法梵蒂冈教皇宫的拉斐尔长廊、镶嵌着玻璃穹顶被阳光所照耀的意大利厅和庄重华贵的乌拉尔孔雀石厅。每看到一件感兴趣的藏品,本田菊就会停下来,凑过去专注地反复端详和欣赏,边拍照边做记录,脸上的表情也无意识地、微妙地变化着,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时而高兴、时而忧愁;阿尔弗雷德跟着他走走停停,偶尔和他交换几句对画作或雕塑的想法;比起高高在上的艺术品,青年似乎对同伴的脸更感兴趣,他看着身边的人丰富、生动而又收敛的表情变化,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一束光线穿过窗户照射进来,巨大的油画泛起水波似的粼粼金光。整个画面被深沉的光影笼罩,浪荡多年、衣衫褴褛的青年忏悔地跪在地上,失明的老父亲颤巍着伸出饱经沧桑的、嶙峋的双手,抚慰幼子的肩头,温柔而怜惜地将他拥入怀中。大厅空旷而寂静,本田菊仰头凝视画作,仿佛从宫殿深处听到有人在他耳畔叹息地呢喃:因为这个儿子,是我死而复生、失而又得的*2。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人凭空剜去一块,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来,如同潮水缓慢而缠绵地拍击着蜿蜒、狭长的海岸。他的鼻尖变得酸涩而又脆弱,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能将他的皮肤、他的心刮伤。

“本田。”有人低声叫他的姓氏。

本田菊应声回头,阿尔弗雷德看着他;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

“抱歉,我好像只顾着自己看了。”本田菊干笑两声。

“你喜欢伦勃朗?”阿尔弗雷德问。

“我喜欢这幅画。”本田菊说,“还有这个故事。”

“《路加福音》第十五章。”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嗯”了一声。

“我的曾祖母很喜欢伦勃朗。”阿尔弗雷德说,“她三十岁那年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命不久矣。她对曾祖父说,她今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再看一眼这位画家的画。但那会她已经病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长途跋涉去苏联。她想看的那几副作品也是这里的馆藏。”

“然后呢?”本田菊问。

“我曾祖父找到大使馆的朋友做中间人,从斯大林政quan手里买下了那些画,然后运回家挂在他们的卧室里,只要曾祖母睁开眼就能看到。”阿尔弗雷德说,“幸运的是,曾祖母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活了很久,活得比曾祖父都更久。我祖父担心那些画会让母亲睹物伤情,和她商量以后,全部捐给了大都会博物馆和哥伦比亚大学。”

本田菊惊呆了。这一副画得上亿美元啊。他半信半疑地开口,“你……是不是在编故事?”

“Bingo!”阿尔弗雷德打了个响指,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你猜对了,都是我现编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本田菊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真是够无聊的。他懒得再搭理身边的人,拿出手机拍照发INS。

“呃,琼斯。”他发完开口,“你平时玩INS吗?”

“怎么?”阿尔弗雷德问,“你要和我互fo?”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好啊,我很乐意。”

阿尔弗雷德也拿出手机,和本田菊交换账号,互相关注。本田菊继续认真看展览,阿尔弗雷德边走边刷手机。

“这是你的狗吗?”青年突然问,他的拇指左右滑动,似乎在翻照片。

“嗯。”本田菊点点头,“是一只柴犬。叫波奇。”

“柴犬个头这么小?”阿尔弗雷德问。

“日本柴是小型犬。”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眼,“很可爱。你养了多久?”

“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多。”本田菊对他的用词感到不满,刻意加重了咬字。

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笑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们看完二楼的绘画和雕塑已经是傍晚六点。在本田菊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先去对面参谋总部大楼的餐厅吃晚饭,再接着逛其他展馆。参谋大楼照常开放,餐厅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他们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广场。服务生很快便过来为他们点餐。

“你可以试试这儿的拉夫咖啡,俄罗斯人为了暖身往里面加了香草糖浆和奶油。”本田菊翻到饮料那页,推荐说,“我想应该会合你的口味。”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口味?”阿尔弗雷德随口问。

“我记得昨天亚瑟说你喜欢吃甜食。”本田菊说,“而且刚到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一个人点了两份宇治金时松饼*3。”

阿尔弗雷德从菜单里抬起头,平日里湛蓝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而又专注。

“如果是我误会了……”本田菊尴尬地开口。

“不。你没有。我喜欢甜食。”阿尔弗雷德语调轻快,“但现在是鸡尾酒时间,咖啡我留到明早再尝。”

他灿笑着问服务生要了一杯螺丝起子,并再三嘱咐要多加半份可乐。最后,他示意服务生欠身,附在对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伏特加兑可乐是什么骚操作。本田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如果我是这里的调酒师,我绝对会冲过来往他脑袋上开个洞。

菜一道道上齐。灯光随着夜色变暗,服务生为他们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的影子在尖瓣粉绣球上摇曳。他们聊起了今天看到的馆藏。餐厅内突然一阵骚动,一只小型室内乐队走了进来,在靠窗的过道挑了个空地坐好。最前面的小提琴手放下乐器,径直朝他们的桌子走来。他俯身询问阿尔弗雷德想听什么曲目,青年转头就把问题抛给了自己的同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田菊瞪大眼睛,无声地发问。

阿尔弗雷德摊手,用嘴形回答,“我也不知道。”

本田菊张了张嘴,对小提琴手说,“《茉莉花》,可以吗?”

“当然。请您尽情享受。”对方笑着答道,随即回到了同伴中间。乐队开始演奏,东方民乐的旋律飘荡开来,其他桌子的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

“为什么是这个?”阿尔弗雷德很意外。

“你没发现这里很多中国人吗?”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扫视了一圈,这间餐厅里确实不少东亚面孔,“他们都是中国人?”

“他们都讲普通话。”本田菊说。

“你可以照自己喜欢的来。”阿尔弗雷德说。

“太突然了,我一下子也想不起别的。再说又不是演奏给我一个人听。”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看了一会。烛火倒影在青年眼底,明明灭灭,像某种散发着热度的隐秘光源。

本田菊感受到了压力,“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阿尔弗雷德对他一笑,然后把黑面包片放进罗宋汤里泡软,再抹上厚厚的鱼子酱,叠上红虾、熏肠、欧芹和腌黄瓜,做成三明治塞进嘴里。我的天,俄餐还能这样吃。这么多种味道完全不同的食物一起下咽,这家伙真的有味觉吗。本田菊叹为观止。阿尔弗雷德把自己那份吃完后,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最后视线重新回到同伴脸上;本田菊正在研究面前的罗宋汤,他反复舀了好几勺,嘴里念念有词地用手机记下用料:土豆、胡萝卜、欧芹、番茄、卷心菜、牛肉、俄式红肠、迷迭香、月桂……

阿尔弗雷德注视着他,说,“你……你的小狗真的很可爱。”

“谢谢。”本田菊抬头,笑着问,“你也喜欢狗?”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

“那你有……”

“我有一只金毛。”

“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罗夏,他的名字。”

“是《守望者》里那个罗夏?”本田菊问。

“你也爱看《守望者》?”阿尔弗雷德挑眉。

“我喜欢看漫画。美国的、日本的,我都看过。不过现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本田菊又问,“你和罗夏认识多久了?”

“十二年。”阿尔弗雷德怀念地说,“他是我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你还有姐妹?”本田菊问。

“是啊,我姐姐是我爸妈收养的孩子。为了保护她不被打扰,我们家都很少对人提起她。”阿尔弗雷德说,“很早以前她就离开美国回了加拿大,和她的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和她一样温柔的男人。她过得很幸福。小时候,很多人都会误以为我们是孪生姐弟,我们长得很像。”

“有兄弟姐妹真是件幸福的事。”本田菊说。

“你没有吗?”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露出遗憾的表情,“没有。”

“一个人长大肯定很孤单。”阿尔弗雷德说,“你和波奇是怎么认识的?”

“波奇是流浪犬。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刚被人抛弃。”本田菊说。

“所以你出于同情领养了他?”阿尔弗雷德问。

“不,不是出于同情。是出于同病相怜。”本田菊笑了笑,“我也刚被人抛弃,证人翻供、手上的案子停滞不前,还和我父亲彻底闹翻了。那段时间算是我生命里的低谷,如果不是亚瑟递来的橄榄枝,我真的不知道该从去何从。”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很久,说,“你一定很感谢他。”

“是啊。”本田菊说,“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帮了我很多。”

“恭喜你。”阿尔弗雷德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成为他的合法伴侣、和他共度今生了。这对你来说一定意义重大。”

“何止意义重大,简直就是美梦成真。”本田菊感慨,“真希望这场梦可以做得久一点。”

阿尔弗雷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扭过头,凝望窗外被灯火点亮的庞大宫殿,面色越来越沉。他的蓝色双眸被夜晚的阴翳浸染,就像一片酝酿着滔天巨浪的海。

“你不太想听我提起亚瑟,是吗?”本田菊试探地问,“我知道你很介意亚瑟和波诺伏瓦的过去,我也不否认波诺伏瓦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但你真的没必要为了……”

阿尔弗雷德脸色更差了,“我们还是聊狗吧。”

一提亚瑟和波诺伏瓦就炸毛,这还让我怎么劝分啊!本田菊冷静下来,说,“你住纽约哪里,也许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央公园遛狗。”

“本田,你是不是搞错了。”阿尔弗雷德说,“以后陪你去中央公园遛狗的人不会是我,只会是我表哥。”

靠,为什么他看起来更不高兴了。本田菊强颜欢笑,内心却在哀嚎。我搞不定他,请让我死。

 

从冬宫出来后,他们绕到宫殿背面,沿着涅瓦河漫步。河流对岸的岛屿沉入深深夜色,就像一场逐渐消逝的海市蜃楼。本田菊停下脚步,倚在桥栏上注视着隐匿的浮岛;阿尔弗雷德背靠横栏,在旁边看着他。涅瓦大街上的灯火喧嚣被宫殿阻挡,无法打扰;只有河流静静淌过,一声声,呼应着风的呜咽。

“本田,你愿意跟我讲讲六年前的事吗?”阿尔弗雷德问。

“人生在世,就像一座孤岛。”本田菊说,“总有些不如意的时刻必须自己承受。”

阿尔弗雷德听出了这是婉拒,“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昨晚的失态。”本田菊说。

“真正美丽的事物内在总是忧郁的。*4”阿尔弗雷德笑着开口,“我妈很钟情日本的传统文化,她第一次在大英博物馆见到《神奈川冲浪里》、第一次读《源氏物语》,就被那种细腻、哀伤而又变幻无常的美给迷倒了。遗憾的是,我比较像我爸,没能从我妈那儿继承她一流的艺术品位;可能因为她是位多愁善感的英国小姐,而我从小在美国长大。但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喜欢日本是因为觉得那个国家很酷,我喜欢是因为觉得她很美。我去过日本,那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令人印象深刻、流连忘返。”

我是美国人,琼斯。”本田菊强调,“你不必在我面前吹捧另一个国家。”

“我知道你是美国人,这是写在你的驾驶证和护照上的事实,谁都没有资格置喙。”阿尔弗雷德说,“但是有些东西也用不着刻意去回避。对,你是日裔,可能你还有点儿日本人气质,但那又怎样,我觉得这才是你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地方。话说回来,又有谁能说得清所谓的‘像个美国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真要说的话,我觉得唯一能称得上‘像个美国人’的只有‘我压根就不在乎自己像不像个美国人’这回事。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但是我喜欢你身上很美国的那部分,也喜欢你身上很不美国的那部分,我喜欢你得体的样子,也喜欢你失态的样子。对我来说,它们都很美。你的皮肤、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我都觉得很好看,并不是因为它们属于某种血统,而是因为它们属于你。”

本田菊安静地听完,问,“你是在开慰我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阿尔弗雷德说。

“谢谢你,琼斯。”本田菊顿了一下,露出微笑,“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

过了一会,阿尔弗雷德才回应,“我也是。”

本田菊面露喜色。河面上吹起了风,夜风带着凉意钻进他的衣领。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感觉肩头一阵沉甸甸的,阿尔弗雷德脱下了夹克替他披上;本田菊本能地想回绝,但是被青年制止了。

“我不怕冷。”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回去吧,风越来越大了。”

老式路灯照亮道路与河面,赤红色的枫叶随着水流起伏、游动,缓缓经过本田菊的视野。

“河畔公园的樱花凋零时也是这样。”阿尔弗雷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沿着哈德逊河,慢慢漂进大西洋的怀抱。”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田菊用普通话感叹。

“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换回了英文解释给他听。

“你怎么知道流水不珍视那朵花呢?”阿尔弗雷德说,“他只能陪她走这短暂的一程。”

“你说得对。”本田菊望着那枚枫叶,“有些失去是命中注定的。”

“你在想谁?”阿尔弗雷德问。

“琼斯,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深爱的人心里始终牵挂着另一个人,你会怎么办?”本田菊试探地问。

阿尔弗雷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我会尽我所能成全他。”本田菊说。

“我也是。”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怀疑自己幻听了。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在路灯暧昧的光线里变得柔和,那双蓝色的眼睛留意到他的注视,于是眼睛的主人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搞不好是我误会他了,其实他很慷慨大度也说不定。本田菊想。

 

酒店暖气开得很足,替他们驱散外面带回来的寒意。上电梯以后,本田菊把衣服还给了阿尔弗雷德。青年没有急着穿上,而是随意地拎在手里。他们靠着电梯墙面对面站着。

“本田,你知道吗?”阿尔弗雷德说,“比起被人指着鼻子骂,我更讨厌别人对我虚与委蛇。”

“你这话什么意思?”本田菊心里一悬。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主动向我示好,但如果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不需要勉强自己。”阿尔弗雷德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本田菊告诉自己要镇定,“今天我过得很愉快。”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看着那双恳切而澄澈的蓝眼睛,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明天想去哪儿?”阿尔弗雷德说,“我陪你去。”

“我,呃,我还没想好。”本田菊说。

“想好以后记得告诉我。”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号码你还存着吧?”

“嗯,我——”本田菊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推辞,“我会及时发短信给你的。”

 

我是不是被下套了。

本田菊走出电梯以后郁闷地想,但他没有想太多。快到房门口的时候,他收到了好友发来的跨洋短信。

 

费里西安诺:说真的,我很好奇你男神的表弟长啥样。

本田菊:你是早起还是根本就没睡?

费里西安诺:没睡。

本田菊:他长得一般般吧。虽然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但比我男神差远了。

费里西安诺:有照片吗?

本田菊:稍等我上他INS给你扒一张。

本田菊:表弟.JPG

费里西安诺:你管这叫一般般???

费里西安诺:你的滤镜太厚了,明显表弟更帅。

本田菊: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费里西安诺:菊,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我不能骗你,表弟更帅,真的更帅,这才是主流审美眼里的超级大帅哥(*extremely hot guy)啊!

本田菊:从现在开始,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费里西安诺: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对他完全没有想法。

本田菊:我需要对他有什么想法?

费里西安诺:如果我是基佬或妹子,我马上就去勾搭他,找张床和他彻夜长谈星星月亮。

费里西安诺:多么标准的周五夜长相(*xenerotica face)!

本田菊:我宁愿找间24小时咖啡店和男神彻夜长谈证监会披露文件。

本田菊:明显我男神的脸比较赏心悦目。

费里西安诺:你清醒一点!表弟迷人(*attractive)多了,好吗?!

本田菊:我很清醒,费里。我完全看不出他哪里迷人了。

费里西安诺:只是身材就甩你男神几万条街。

本田菊:我觉得我男神的身材很标准。

费里西安诺:你一定是瞎了。

本田菊:你才瞎了。我要和你绝交五秒钟。

费里西安诺:………

费里西安诺:男神使你盲目。男神使你五感尽失。

本田菊:五四三二一。好了,快点去补觉,以后别再通宵了。

本田菊:做个好梦。#微笑

费里西安诺:你也是,晚安。#微笑#月亮


**


亚瑟·柯克兰正在精心准备一场偶遇。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他把自己藏在酒水饮品货架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那个金发男人在乳制品冷藏柜前徘徊。他猜他正寻找着一盒奶酪或者黄油,却为自己看不懂俄文说明而感到苦恼;男人单手叉腰站着,呢子外衣的一角被掀起,他扬起另一手烦躁地抓了抓后脑的卷发,随后是轻轻一撩,露出脖子上围着的薄羊绒围巾。理货员走过来,他笑容亲切地询问,很快那位工作人员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显然,他们的谈话很愉快;他向来风趣、向来擅长赞美、向来懂得如何倾听,何况还有一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好嗓子。这次他又在称赞什么,奶酪、理货员还是精致优雅的圣彼得堡?

亚瑟愤愤不平起来。

首先,他认为上天将太多的优点安放到了弗朗西斯·波诺伏瓦身上,这是对其他人、尤其是对英国人、尤其是对名为亚瑟·柯克兰的英国人的极度不公与剥削;

其次,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作为一个法国人不免也有热衷于向旁人释放魅力的坏毛病,这是对本应独享他个人魅力的柯克兰先生的所有权的无情侵犯;

再次,以上二者对柯克兰先生造成的损失无法计数,必须对弗朗西斯从重量刑,至少得判他个千年监禁。

然而罪魁祸首却成功逃之夭夭、逍遥法外,怎么能叫心怀正义的律师先生不恼火。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终于在一个月前的某天,他与同事本田菊共进加班餐时,忍不住言辞刻薄、语气恶毒地把前男友从头数落到了尾,除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也包括弗朗西斯如何通过斯科特打探他的近况、如何在阿尔弗雷德面前挑剔他的现任、如何指使路德维希窥屏他的社交页面、如何悔不当初对他旧情难忘(这条是他自己脑补的)。

最后,亚瑟义正严辞地说,我认为他应该主动向我提出复合

“只要他提了你就会接受是吗?”本田菊问。

“我会勉为其难地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亚瑟说。

“好吧。”本田菊有点无语,“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主动跟他提复合?”

“我为什么要主动跟他提复合?”亚瑟说,“当初分手又不是我的错。”

“一般来说,和平分手两个人都有责任吧。”本田菊感到困惑,“这是重点吗?”

“这不是重点,什么是重点?”亚瑟问。

“重点是你想复合。”本田菊说。

“不,重点是他想复合。”亚瑟纠正。

本田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说,“但问题是你前任那边没动静。”

亚瑟表情僵了一下,“鬼知道那个懦夫又在搞什么飞机!”

“也许他需要一点精神刺激。”本田菊顺着同伴的话往下说,“你们之间有什么忌讳的东西吗?”

亚瑟抱着双臂思考了一会,他抬起头,“我们下个月是不是要去圣彼得堡谈项目?”

“没错,然后呢?”本田菊问。

“真是天助我也。”亚瑟微笑着感叹。

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亚瑟在第二天向本田菊详细说明了自己的“完美”计划(他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所折服),并希望对方能配合自己把这场戏演好。本田菊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亚瑟按部就班地和本田菊开始“约会”,向亲人、朋友透露口风,挑选钻戒,发布社交网络,他们甚至特意去伦敦打了个转,直到确保弗朗西斯得知一切。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弗朗西斯如亚瑟所愿赶赴圣彼得堡,却不是独身一人。亚瑟看到前男友身边一脸挑衅的表弟,顿时头都大了,心里一万句bloody hell呼啸而过。他实在是太了解阿尔弗雷德这缺德货了——这位家门显赫的二世祖从来都是被偏爱的那个:对琼斯家族来说,他是最重要的继承人;对老琼斯来说,他是自己和挚爱妻子的独子;甚至对老柯克兰来说,他都是最疼爱的小妹妹的唯一血脉。但凡亚瑟和他的兄弟们有什么好东西被这位表弟惦记上了,就只能乖乖让步,从限量版精装船模到真正的帆船和游艇,从音乐剧最佳观赏位到拍卖行里的乐器和唱片机;阿尔弗雷德从小到大一直在惹事生非、兴风作浪,并且有恃无恐。最叫他寒心的是,他的前男友不仅没有主动向他提出复合,反而和他的惹祸精表弟成了一对。

亚瑟·柯克兰从未觉得上帝如此不公过。

虽然被现实迎面一棍敲醒,但他没有轻易放弃。他和本田菊商量以后迅速调整了计划:先确定弗朗西斯的感情倾向,再试探他是否有复合意愿,最后暗示他抓住这次重逢的时机出言挽回。

“你就没有考虑过直接跟他坦白吗?”本田菊问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水。

他们刚进房间,准备先休息一会再做整理。这间房位于酒店三楼,在背对以撒大教堂、面对亚历山德罗夫斯基花园的一侧,园中林木被落日的余晖冶炼成一片通体燃烧的亮金,而后逐渐熄灭。他们在沙发上聊了一会明天的行程安排,接着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跑向了下午的“戏剧性重逢”。

“不行。”亚瑟断然否决,“万一都是我一厢情愿,他肯定会幸灾乐祸地把这事儿给抖漏出去,那我岂不就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好吧。”本田菊说,“你开心就好。”

“你说弗朗西斯和阿尔弗雷德谁上谁下?”亚瑟突然问。

本田菊剧烈咳嗽起来,他被水呛得不轻,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你怎么不问在他俩眼里我们谁上谁下呢。”

“这还用得着问?”亚瑟说,“当然是——”

“好了,没事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本田菊立刻打断他,“呃,我觉得你表弟是上面那个。”

“为什么?”亚瑟问。

“直觉。”本田菊犹豫了一下,“我实话实话,你别生气。你表弟看起来就一肚子坏水。”

“难道弗朗西斯看上去就是什么好人了吗?”亚瑟反问。

“我感觉你表弟这人更精明,像他这种aky——你知道什么叫aky吗?”本田菊问。

亚瑟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

“就是那种看似无意实则故意给你难堪的人。一个日语流行词。”本田菊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他看我的眼神真的让我很不舒服。我总觉得刚才在大堂他是故意找茬。”

亚瑟露出赞许的神色。看来他没带错队友,本田菊果然很靠谱。他的同伴又开口了,“反正过了这段时间就各回各家,随它去吧。”

 

弗朗西斯拎着购物篮走过来挑选葡萄酒。他离亚瑟越来越近了,蓝紫色的眸子专注地在酒水货架上寻觅。一绺长发从他脸侧垂落,接着被他随手拢在耳后。

别找了,这里可没有你最钟爱的干邑白兰地,蠢货!

亚瑟忍不住腹诽。

他抹了抹打理妥当的额发,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着装得体,正要迈开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旁边拿起了一个购物篮拎在手里,佯装成来此选购的顾客走了出去。他发誓他只是想提醒愚蠢的法国佬别费工夫找什么见鬼的干邑白兰地而已。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弗朗西斯身后,重重地哼了一声。法国男人转过身,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微微一笑,“世界真小。”

“谁说不是呢。”亚瑟说,瞄了一眼对方的购物篮,“如果你在找干邑,很遗憾,你恐怕要白费功夫了。”

“如果没有干邑,普通白葡萄酒也行。”弗朗西斯随手拿了一瓶酒。

“你居然开始用普通白葡萄酒烹蛤蜊了?”亚瑟问。

“我本来就只是偶尔才用干邑做这道菜。”弗朗西斯说。

“可是……”亚瑟说。

“可是什么。”弗朗西斯突然笑了,“都是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亚瑟愣住了,随即拧紧了眉头。法国男人从容而冷淡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甚至开始怀疑昨晚那个吻只是场昙花一现的幻觉。一对夫妇说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弗朗西斯把英国人撇在一边,继续挑选食材。亚瑟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他们边逛边聊。

“你打算自己做晚饭?”亚瑟问。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烩蔬菜、牛肉沙拉、白葡萄酒烹蛤蜊,还有什么?”亚瑟看着他的篮子问。

“长棍面包。”弗朗西斯说,“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酵母粉。”

“喀山大教堂对面有间烘培超市。”亚瑟说。

弗朗西斯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菊告诉我的。”亚瑟下意识地解释,“他前两天刚去过。”

“原来如此。”弗朗西斯漫不经心地附和,“听说他手艺很不错。”

“确实。他什么都会做,而且别有新意。就连最普通的汉堡,他都能做得秀色可餐。”亚瑟忍不住开始吹捧自己的同伴,“你知道的,纽约高端餐饮界向来是法餐和日料的天下。每次我们去高级日料亭吃饭,他都能和那些日本大厨讨论饮食理念、文化和哲学讨论得头头是道。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

“恭喜你。”弗朗西斯语气平静,“你以后有口福了。”

亚瑟紧盯着他,试图从法国人脸上瞧出一星半点的端倪,但是没有。他一无所获。

“你究竟是怎么了?”亚瑟问。

“我在祝福你。”弗朗西斯冲他一笑,“发自真心。”

“阿尔才是真正有口福的那个。”亚瑟硬着头皮找话题,“他今晚就能享受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

“我出门前他才给我发了短信,说他今晚自己在外面吃。”弗朗西斯说,“你们扯平了。”

“所以你一个人吃晚饭。”亚瑟说。

“是的。”弗朗西斯留意到那对绿眸的注视,“干嘛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你希望我邀请你共进晚餐?你不用陪本田?”

“他……今晚也自己在外面吃。”亚瑟说。

“哦?”弗朗西斯挑眉,“这么凑巧?”

F**K,难道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亚瑟面不改色地说,“是啊,确实很巧。”

“但很抱歉,我只买了一人份的食材。”弗朗西斯说完,从冷藏柜拿起一盒三明治扔进亚瑟的购物篮,“别光顾着和我聊天,你的篮子还空着呢。这个比较适合你。”

“我讨厌卷心菜三明治。”亚瑟冷冷地看着他,“我讨厌卷心菜。”

“是这样吗?那就是我记错了。”弗朗西斯说,“我要去结账了,再见。”

他看着亚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抿唇笑了一下,就转身径自去了收银台。法国人与昨晚判若两人的态度让亚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呆立在原地,一脸茫然无措地目送弗朗西斯离开。那盒卷心菜三明治孤零零地躺在他拎着的购物篮里,就像一个滑稽、充满嘲讽的玩笑。


亚瑟再次碰到弗朗西斯是在普希金公园。

白昼已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滑入涅瓦河底,城市华灯初上。在工作间处理公务的亚瑟收到了本田菊的短信,对方告诉他自己会晚点回来;他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就没再多说什么。看来同伴那边一切顺利。他转头想到白天自己的遭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办公桌前起身,披上大衣,决定去附近散散心。他沿着涅瓦大街走了一会,在本田菊提到的那家烘培超市门口停下,但他没有进去,而是鬼使神差地钻进了旁边更为狭窄的街道。他的牛津鞋踩在石砖路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他没有走太久,就看到了耸立在夜色中的普希金塑像。诗人站立在高高的基座上,朝天空伸出一只手臂,仿佛在念诵,几只小鸟停驻在他的肩头和手臂上。

普希金公园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是米哈伊尔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剧院前的一小块空地。除了位于中央的诗人雕像,只有环绕在四周的一小圈树木。一对年轻情侣并肩坐在基座下,男孩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女孩边听边不顾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笑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亚瑟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们。

交往一周年的时候,亚瑟和弗朗西斯重返圣彼得堡庆祝他们的第一个纪念日。他们享用完晚餐,步行过涅瓦大街,跟随人流赶往米哈伊洛夫斯基剧院去看一场《黑桃皇后》。舞剧结束后,他们没有立刻回酒店,而是坐在普希金的雕像下边为那晚的芭蕾表演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亚瑟试图回想他们之间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分歧,但由于年代久远,他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个精光。那些与“年轻”二字挂钩的时光,即使充满争吵也令人无限追怀。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人走到他身边,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真巧。”弗朗西斯说,“我们又见面了。”

“谁说不是呢。”亚瑟说。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

果然,他的牌不是爱司,而是黑桃皇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抽错了牌。”弗朗西斯念道。

“普希金,《黑桃皇后》,第六节。贪婪的格尔曼自食其果。”亚瑟说。

“你又赢了。”弗朗西斯说,“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给你了。”

“你的心。让我看看它是否仍为我跳动。”亚瑟说。

过了好一会,弗朗西斯才开口,“我认输。这句话出自哪里?”

“我忘了。”亚瑟说,“等哪天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弗朗西斯沉声笑了,“在扑克牌里,黑桃皇后是雅典娜女神的化身,智慧、美丽、充满力量。”

“是的,简直堪称完美。”亚瑟讥讽地说,“所以我对于黑桃国王为什么会是《旧约》里那个叫人一言难尽的大卫王感到非常困惑。”

“我喜欢大卫王,我认为他是整部《圣经》里最血肉丰满的人物。”弗朗西斯说,“追求权力和私欲,也饱尝权力和私欲带来的痛苦。强大而又软弱,理智而又天真。”

“对耶和华来说,他是一个不虔诚的信徒;对以色列来说,他是一个过于感性的君主。”亚瑟说。

“因为他只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弗朗西斯说,“他既不是神明也不是先知,更不是什么救世主。正是他身上的人性令他充满魅力。”

亚瑟不再接话,他不清楚弗朗西斯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黑桃王后是谁,黑桃国王又是谁。年轻的情侣还在笑闹。弗朗西斯呼了口白气,搓了搓手,随后把手收进上衣口袋里。今天降温了,他们都把自己裹进厚厚的外套之下,就像两枚结实的茧。芭蕾舞表演似乎散场了,人群从剧院后门鱼贯而出,冷清的小公园顿时热闹非凡。

不知今晚又是什么剧目。亚瑟心猿意马地想。

“阿尔差不多该回来了。”弗朗西斯说,“我得走了。”

“你先走吧。”亚瑟说,“我还想再呆会。”

弗朗西斯低声道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他转过身,鸢尾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暗光浮动。他说,“我曾经那样真诚、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亚瑟动了动嘴唇,回答道,“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今天天气转凉。”弗朗西斯笑着说,“你也早点回酒店吧,亚瑟。小心别感冒。”


**


餐厅里人声鼎沸。亚瑟看着面前的烟熏三文鱼焗西兰花,不自觉地撇下眉毛,叹了口气。本田菊瞄了他一眼,偷笑起来。他率先尝了一口,接着一边称赞一边催促同伴也赶快尝尝看。亚瑟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苦涩了。今天他们的计划也照常进行。又到了例行复盘时间,为了确保不被阿尔弗雷德和弗朗西斯撞上,他们特意挑选了这家远离酒店的新式餐厅共进晚餐。——当然,也不排除本田菊单纯想来尝鲜的可能。

“你们这几天相处得怎么样?”亚瑟问。

“很难说。”本田菊犹豫了一下,“琼斯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可能是我误会他了,我觉得他其实是个简单的人。”

亚瑟仿佛感到自己的常识被击碎,他缓慢而犹疑地开口,“你觉得阿尔很简单?”

本田菊微微点头,“他很友好,很尊重别人,也很爱自己的亲人,看上去也没什么心眼。我感觉他人挺好的。”

“我建议你还是和他深入交往一段时间以后再来评价他。”亚瑟说。

“好吧。”本田菊说。

亚瑟端详了同伴几眼,他现在严重怀疑让本田菊去对付阿尔弗雷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原本以为本田菊眼光毒辣、头脑清醒,没想到才和阿尔弗雷德套了几天近乎就开始替敌方势力说话了。亚瑟突然产生了一种送羊入虎口的罪恶感,看来对付表弟还得他自己上。

“你和波诺伏瓦呢?”本田菊问。

亚瑟的表情顿时难看了很多,“这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我忽冷忽热的,搞得好像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但他那晚吻了你啊。”本田菊说。

“这才是最让我迷惑的地方。”亚瑟强调,“他看起来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难道他后悔了?”本田菊说,“或者故意玩弄你的感情?”

“天晓得!”亚瑟语气夸张。

本田菊想了想,斩钉截铁地开口,“不对,肯定是因为琼斯。你表弟真的很在乎波诺伏瓦,每次我一提到你们,他就非常生气。”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俩究竟是怎么好上的。”亚瑟忿忿地说,“我宁愿相信阿尔是看上你了才不停地找我麻烦。”

“让我们换个思路。”本田菊说,“你想想看,假如真的像你所说,波诺伏瓦根本就不是你表弟的理想类型,但你表弟却依然表现得这么在乎,甚至不惜和你反目成仇,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他用情有多深吗?”

“菊,还是你角度刁钻,真不愧是我们律所最优秀的雇员。”亚瑟叹服,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阿尔这么在乎弗朗西斯,为什么他从来不拒绝和你一起出去玩?”

本田菊愣住了,他捏着下巴,凝眉思索了一会,“可能是示威。”

“向谁示威?”亚瑟问,“为了什么?”

“他一准是发现波诺伏瓦和你越走越近,所以……”本田菊说。

“想法子让弗朗西斯紧张他,同时警告我。”亚瑟把话接完,“听上去有点道理。”

“难怪他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本田菊嘀咕,“这就能说通了。”

亚瑟长叹一口气。他放下餐具,双手握成拳抵着额头,“现在该怎么办?”

“你要相信波诺伏瓦对你的感情,亚瑟。再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清楚。”本田菊说,“你肯定也不希望他草率地就提出复合,对吧?”

“这些我都明白。”亚瑟说,“但我更不希望他因为我承受太多压力,毕竟现在阿尔才是他的正牌男友。”

“要不我去跟波诺伏瓦谈谈。”本田菊说。

“你打算跟他谈什么?”亚瑟问。

“把你的想法转达给他,就算琼斯对你们发难,你也会和他一起面对。”本田菊说,“其实……我觉得琼斯也不是那么气量狭小的人,他会接受你们的。”

“我真的很感谢你,菊。”亚瑟说。

“你不需要对我说谢字,亚瑟。永远都不需要。”本田菊说,“我很高兴能帮到你。”

 

本田菊按照亚瑟提供的信息在酒店附近的咖啡馆找到了弗朗西斯。咖啡馆保留着沙俄年代的装扮,温暖的光线落在铺着墨绿色桌布的木桌、彩绘玻璃窗和珐琅时钟上,营造出一片令人眩晕的梦幻感。弗朗西斯不是独自一人,本田菊推门进去时,一个背影高挑的女人从他对面起身,他们面向对方站着谈笑了一会。弗朗西斯看到本田菊,先是有点惊讶,然后冲他打了声招呼,为他和身边的女人做了介绍。这位名叫安娜·布拉金斯卡娅的女性拥有一副典型的俄罗斯相貌,高鼻深孔的妩媚面容、淡金色的长发和白皙的皮肤,身材火辣,她穿着高跟长靴,比本田菊还要高出那么一点儿。他们互相点头问好。

“噢,安娜,忘了告诉你。”弗朗西斯说,“本田是亚瑟的未婚夫。”

我的天,他干嘛要提这个。本田菊无奈地把视线挪向窗外。安娜挑起细长的眉毛,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但她显然对此没有太大兴趣,“这么说,那个英国佬也在彼得堡?”

“是的。”弗朗西斯顿了一下,“事实上,他表弟也在。”

安娜冷哼一声,露出危险的笑,“棒极了,那混蛋最好祈祷上天别让我碰到他。”

弗朗西斯装作害怕的样子撇了撇嘴。

安娜被他逗乐了,她看了眼手机,“总之很高兴在这里与你重逢,弗朗西斯。但是我男友的飞机快到了,他从上海远道而来,我可不能迟到。”

“快去吧。”弗朗西斯说,“别因为我耽误更重要的事。”

他们笑着对彼此道别。俄罗斯女人拎起包,踩着潇洒的步子转身离开。皮靴的高跟撞击地板,发出笃笃的铿锵有力的声响。

“她是谁?”本田菊入座后问。

“阿尔的前女友。”弗朗西斯说,“之一。”

本田菊回想了一下安娜的外貌和身材,看起来确实是阿尔弗雷德会喜欢的类型。服务生为他送上了菜单,他随意翻看过后点了一杯康宝蓝。

“当初阿尔为了追求她看完了全套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朗西斯忍不住八卦起来,“你也许会觉得难以想象,但安娜并不总是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傲,她有非常敏感和脆弱的一面,阿尔特别好这口。不过这种性格确实很吸引人。”

“那他们为什么分手?”本田菊问。

“他们都很自我、强势、咄咄逼人。”弗朗西斯深思后开口,“比如,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吵架方式。”

本田菊不解地看着他。服务生为他端来了咖啡,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一般人吵架用嘴,他们吵架用枪。”弗朗西斯说,“有次他们吵得天翻地覆,好像是因为阿尔往伏特加里掺了可乐还是什么的……oui,我所说的天翻地覆是指,他们几乎快把整间公寓给拆了。第二天阿尔就提出了分手。”

“哇哦。”本田菊嘴角僵硬,“听上去很酷。”

“你不了解阿尔,这家伙有时候简直清醒得可怕。”弗朗西斯感慨了一会,接着说,“无论爱得多深,性格不合就是不合。所以他选择忍痛割爱,然后转头就和一对越南裔姐妹睡到了一起。”

“姐妹?”本田菊问。

“是的,三人游戏(*threesomes)。”弗朗西斯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本田菊无言以对,阿尔弗雷德好不容易在他心目中建立起来的正面形象瞬间又碎成了粉末,纷纷扬扬飘向天际。

“这是他的私生活。”弗朗西斯说,“我们都无权干涉。”

“可是——”本田菊一脸纠结,“这也太他m——太随便了。”

“他这个人,在寻求‘利益伙伴’(*friend with benefit=炮友)关系这件事上,确实有点轻浮和放荡不羁。”弗朗西斯字斟句酌地说,“但不能否认的是,也有很多人为了他的钱和人脉——或者为了他那张脸,非常乐意和他‘共享利益’。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可指摘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本田菊问。

弗朗西斯突然被咖啡呛了一下,“呃,我……我不得不承认阿尔有他自己独特的个人魅力。”

“是吗?”本田菊露出怀疑的目光。

“这你得和他多打交道才能感受到。”弗朗西斯说。

“不,我才不想和这种滥交劈腿族多打交道。”本田菊说,“我是个保守的人,我觉得难以接受。”

“噢,不,他既不滥交也没劈过腿。”弗朗西斯急忙解释,“是不是我刚才的描述让你对他产生了什么不好的误解……”

“你不用替他辩护。”本田菊说,“就算他的姘头遍布全世界也与我无关。倒是你,波诺伏瓦,难道你还要继续忍受下去?”

“这个说来话长……”弗朗西斯含糊起来。

“如果你忘不了亚瑟,为什么不去挽回他?”本田菊问,“他长情、专一,比他表弟好得多。”

“你说什么?” 弗朗西斯差点没失手打翻桌上的咖啡。

“我希望你能去挽回亚瑟。”本田菊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亚瑟有婚约。”弗朗西斯说。

“你不用顾虑我。”本田菊说,“只要亚瑟能获得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弗朗西斯的眼神变得古怪,他沉默片刻,问,“你知道亚瑟讨厌西兰花吗?”

“我知道。”本田菊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点这道菜?”弗朗西斯问。

“挑食不是什么好习惯。”本田菊说,“既然是我负责点菜,就要多为他的健康着想。”

咖啡馆的玻璃门不断地被推开又关上,吱呀作响。室内暖风熏人,像一锅嗡嗡作响的蛤蜊汤,所有人都张开嘴巴,亲密地交谈。

暗光浸染弗朗西斯鸢尾蓝的眸色,让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浓稠。他突然释怀地笑了,“阿尔说得没错,比起我,亚瑟更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伴侣。我们爱的往往只是片刻的感觉,而忽视了那些更长久、更本质的东西。”

“What the hel……”本田菊忍住大叫的冲动,“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希望你能好好对他。”弗朗西斯说,“这杯我请你。”

他松开搅拌勺,小小的铜勺掉落回半空的瓷杯里,发出叮咚的一声清响。他起身对本田菊笑着点了点头,拿起外套和围巾,独自离座。

 

亚瑟刚出电梯,就在房门前见到了自己的兄弟。真是出人意料。他走过去,青年从墙上直起身,和他对视。很明显他就是阿尔弗雷德在等的人。

“你戒烟了没?”阿尔弗雷德问。

“没有。”亚瑟问,“找我什么事?”

“没有正好。”阿尔弗雷德说,“陪我去抽根烟,我们好好聊聊。”

他们避开其他客人的视野,在吸烟室里找了个角落坐下。亚瑟接过阿尔弗雷德的烟,叼在嘴角,凑过去让他给自己点火。蓝灰色的烟雾在他们眼前缭绕、盘旋,然后缓缓散去。

阿尔弗雷德抖落烟灰,说,“你知道这几天本田都和谁呆在一起吗?”

“你想说什么?”亚瑟问。

“我真是不敢相信,你的未婚夫卯足了劲勾搭你的兄弟,你居然还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阿尔弗雷德说,“我不想对本田的人品多嚼舌头根,你会选择他总有你的理由,但是我劝你最好看紧点。”

“我相信他。”亚瑟顿了几秒,“他才看不上你。”

阿尔弗雷德笑了两声,“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我比不过你?我比你有钱,比你有地位,比你平易近人,而且比你年轻。”

“你到底是来提醒我,还是来和我攀比的?”亚瑟问。

“我只是看不惯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阿尔弗雷德说。

来自兄弟的挑衅让亚瑟感到异常不悦,他怒极反笑,“没错,你身上很多地方都强过我不止百倍,但你有一个最大的劣势——你不是我。”

阿尔弗雷德沉下脸,“这就是你对待一起长大的表亲兄弟的方式?”

“我也只是在教给你一个朴素的道理,阿尔,永远不要用理性去权衡爱情。”亚瑟说,“爱情不是放在天平上比出来的。你信不信,就算有一天我落魄到靠领救济金过活,而你顺利继承家产登上金字塔顶端成为那0.1%,在本田菊的心里,我照样比你强一万倍。”

阿尔弗雷德摁灭即将燃尽的烟蒂,眼神阴骘地盯着他,半晌都没有开口接话。

“好吧,假设本田菊因为你说的那些东西对你动了心,财富、权力、更亲切的性格、更年轻的皮囊,然后呢,你就会为此高兴了吗?”亚瑟反问,“这根本就不是爱,这叫对你有所企图,阿尔。”

“很抱歉,我亲爱的表兄,轮不到你来教诲我爱的真谛。”阿尔弗雷德也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和谁鬼混。”

亚瑟瞬间就变了脸色,一截枯萎的烟灰从他指间跌落。

“难道你和弗朗西斯搞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真爱了?”阿尔弗雷德质问,“你怎么这么冒失,亚瑟?为了前男友连你最宝贝的体面都不要了?你还没有结婚、还没有拿到股权就想丑闻缠身?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独生子,你上头可是有三个兄弟等着你出岔子,好尽早把你的继承权搞到手。你循规蹈矩地活了这么多年、竭尽全力让自己出类拔萃,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本田宽宏大量、善解人意,他爱慕你、认同你、崇拜你,尊重你的感受,支持你的想法,还能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他来和你一起打理家业再合适不过。如果你能在选择配偶这件事上更稳妥、得当,我相信舅舅和其他几位合伙人也会更放心地把律所交给你。”

亚瑟完全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提这个,他愣了一下,陷入沉思。

“好,我们退一步说。”阿尔弗雷德继续,“这些天你和弗朗西斯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书店?画廊?漫步街头?吟风弄月,谈情说爱?真他妈浪漫啊!你们以前互相埋怨、大吵特吵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自己还这么浪漫过?人就是这样的,分手以后突然又惦记起前任的好了,你们当初是因为这些好、这些浪漫往事分手的吗?难道复合以后,你们就不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你能为了弗朗西斯灵光一闪的想法丢下工作吗?他能忍受你没日没夜地加班、约会途中随时随地被叫走吗?如果你们过去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那复合也只是重来一次。重新相识、相爱,然后热度减退,开始彼此厌倦、仇视,渐行渐远,直到再一次分手,再一次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伤心欲绝。这就是你想要的?”

亚瑟彻底沉默了,他一声不吭地抱胸坐在沙发椅里,祖母绿的瞳孔在人造灯光里一点点变得暗淡。连香烟烧到了手指都没发觉。

“你对弗朗西斯究竟是爱,还是放不下和不甘心?毕竟那可是你生命里最美好的七年光阴。”阿尔弗雷德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本田根本就看不上我。他找到我只是因为本该陪在他身边的人缺席了。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和他安分守己地把日子过下去。神魂颠倒的快乐是爱,细水长流的温暖也是爱。爱只是一个指代词,把它安在谁身上都可以。不要感情用事,亚瑟。不要为了一时的鬼迷心窍犯傻,那不是你。

亚瑟抿紧唇,挤出一个无力的笑,诘问道,“所以你今天其实是来对我说教的?”

“我不是,我没有那个资格。”阿尔弗雷德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我是出于好意。你可以不听。”

青年最后看了默不作声的兄长一眼,拿起夹克,站起身准备离开吸烟室。

“对了。”他放慢步子,说,“本田不喜欢烟味,你最好去花园把身上的味道吹干净再回房。”

“我知道。”亚瑟心不在焉地回答,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用不着你来提醒。”


电梯在三楼停下。本田菊看到里面的人,惊讶了几秒,随即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阿尔弗雷德也回以微笑。就在门逐渐合拢时,青年突然一只手压住了门沿,让电梯保持在静止的状态。

“我刚刚在花园碰到了亚瑟,他看起来不太妙。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阿尔弗雷德说,“他需要你的安慰。”

“谢谢你,琼斯。”本田菊冲他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

阿尔弗雷德对他笑了一下,收回手。门闭合了。

电梯继续上行。

 

撇开私生活不谈,琼斯人真的很不错。是我误会他了。

本田菊心想。







 

 

 



TBC.

 

 

 

 

*1出自威廉·福克纳。

*2出自《路加福音》。

*3宇治金时松饼=抹茶松饼+抹茶冰淇淋+红豆泥+白玉丸子+抹茶豆腐,简直甜到忧伤。

*4出自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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