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无事生非 第四幕

仏英+米菊/cp向

岛国组/非cp向



非国设



耀菊过去时注意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无事生非




American survival rule Ⅴ:

go while the going is good.


美利坚生存法则 Ⅴ:

此时不怂,更待何时。







 第四幕

 





亚瑟和本田菊难得没有去茶廊享受早餐茶。他们在外面随便对付了一顿,然后赶去客户的公司商谈合作细节。前期谈判已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如无意外,他们再过几天就能敲定一切,带着签署好的合同凯旋而归。午休时间他们同样在附近随便挑了家餐厅坐下,抖落一上午的疲惫和紧张,享用午餐,然后喝着咖啡闲聊。他们先聊了一会圣彼得堡宫殿的庭院艺术,接着是华尔街律所圈子的八卦和年末的假期安排。亚瑟对本田菊的北海道滑雪计划很感兴趣,他事无巨细地问了不少问题。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昨天发生的事,直到亚瑟主动开口。

“昨晚阿尔来找我了。”亚瑟面色平静,“他劝我放弃弗朗西斯。”

本田菊放下咖啡杯,看着他,“这么说你表弟发现了?”

“显然。”亚瑟说。

“前两天他还跟我说他会选择成全。”本田菊冷哼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成全?”亚瑟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相信我,菊,我表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成全’这个词。倒不是说阿尔这家伙心术不正,他有很多优点,但绝对没有‘成人之美’这一项。”

“而且说一套做一套。”本田菊指出。

“如果涉及到他自己的利益,当然的。”亚瑟说,“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忍让’。他九年级那会代表学校参加棒球赛丢了冠军,回家以后生了一整个暑假的气,然后第二学期就带领校队把冠军奖杯赢了回来,并且从此再也没有输过。让他屈居第二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拿没拿第一有这么重要吗?”本田菊问,“我还以为他玩棒球只是因为喜欢。”

“就是因为喜欢,才要非要拿第一不可。”亚瑟说,“说好听点叫有进取心,说难听点就是争强好胜。”

“不是因为父母的要求?”本田菊问。

“不是。我姑父和姑母从不对我表弟提要求,他们非常尊重他自己的意愿。”亚瑟讥讽地说,“但是在我表弟看来,第一的宝座本来就该属于他。这就跟地球以他为轴自转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活得不累吗?”本田菊说。

“他乐意。”亚瑟说,“他很享受这种生活。这让他觉得,他有能力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这种掌控感对他来说很重要。”

“难怪他总是这么……”本田菊思忖片刻,“这么强势。”

“你也可以当成家族遗传或者家庭教育的结果。”亚瑟说,“琼斯家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本田菊想起了阿尔弗雷德说的那些玩笑话,试探道,“看来他家世确实很不错。”

“何止不错。”亚瑟顿了一下,“他跟你提过这个?”

“没有。”本田菊说,“他只是偶尔会提起他的家人。”

“比如说?”亚瑟问。

“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之类的。”本田菊说,“还有他姐姐,他说过罗夏是他姐姐送的。”

亚瑟挑起眉毛,没有说话。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本田菊问。

亚瑟抱胸沉默了一会,“我认真考虑过了,阿尔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这件事上,我确实该更理智一点才对。”

“你要放弃吗?”本田菊问。

“当然不。”亚瑟放下双臂,翘起腿正襟危坐,“过去是我太自私了,总是把所有选择都推给弗朗西斯,让他替我承担压力。你说得没错,想复合的人是我,那么做出选择的人也应该是我。是我,而不是他,必须搞清楚自己的感情、权衡复合的成本和风险、想明白未来的路要怎么走。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不能什么都等他做决定、都要求他退让。”

本田菊露出了笑容,“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菊。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可以尽情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圣彼得堡还有很多值得到访的地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亚瑟微笑着说,“不过未婚夫这个角色你可能还得继续演下去。”

“我很高兴你能想通。我会继续帮你的,只要你需要。”本田菊说,“我也依然相信波诺伏瓦对你的感情。”

亚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其实,我表弟这个人,怎么说呢……”

“他怎么了?”本田菊问。

“没什么。”亚瑟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真的愿意和你成为一家人。你很讨人喜欢,我的家人肯定都会喜欢你,尤其是我姑母。”

本田菊对他的话感到意外,“这算是安慰吗?”

“不,是肺腑之言。”亚瑟说。

“我知道这只是演戏,我不会多想的。”本田菊说,“你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瑟没有多做解释,“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


亚瑟在酒店餐厅找到弗朗西斯的时候,法国人正和自己的同伴边吃早餐边聊得兴起。也许是弗朗西斯说了什么趣事,阿尔弗雷德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引得附近的客人频频侧目,但青年毫不在意。他笑够了,眉飞色舞地接着法国人的话题说了下去。弗朗西斯脸上闪过各式各样的表情,时而一脸戏谑,时而故作嫌恶,或者低头闷笑,抖动的肩膀一刻不停地向旁人揭露着他内心的愉快;他的唇角始终挂着一抹柔和的微笑。亚瑟走近以后,才听清楚阿尔弗雷德居然是在拿他学生时代干过的糗事取乐。他按捺住立刻上前痛扁这俩蠢蛋一顿的冲动,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阿尔弗雷德扭过头,接着半个身体都转了过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为什么你这家伙他妈的一声也不吭地站在我背后?”

“你背地里对别人的过去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现在居然反过来指责我不该出现在你身后?”亚瑟说,“阿尔弗雷德,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阿尔弗雷德冷笑一声,“少在这里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难道你又在本田面前说过我什么好话?”

“一句都没说过,那又怎样?”亚瑟说,“你这么顾忌自己在菊心里的形象干嘛?他是我的未婚夫,又不是你的。”

FUCK。阿尔弗雷德立刻低声骂了一句。

“亚瑟,你应该不是特意来和阿尔吵架的吧?”弗朗西斯插话。

“当然不是。”亚瑟看向他,“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你没看见我们正忙着吗?”阿尔弗雷德说。

“阿尔,你先回去。”弗朗西斯说,青年不悦地啧了一下,他继续,“我知道分寸,也请你相信你表兄的为人。有些话你也希望我现在就和他说清楚,不是吗?”

“好吧。”阿尔弗雷德起身,路过亚瑟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英国人不仅没生气,反而抿唇一笑,在青年耳边低声说,“昨天我们忙活到很晚,他还在睡,别太早打扰他。”

“操。”阿尔弗雷德脸色一变,“我对你们的闺房之乐没兴趣,不用特意告诉我。”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亚瑟说,“对了,他的脖子好像被划伤了。如果他跟你说是被猫抓的,记得别拆穿他。他脸皮比较薄。”

阿尔弗雷德挑起嘴角,露出一个狠戾的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亚瑟看着他一把掀开玻璃门、焦躁地等待电梯,顿觉通体舒畅、心情明媚,那感觉比喝了一整个下午的顶级红茶还要好。

弗朗西斯披上外套,走到了英国人身边,“愿意陪我去河边吹吹风吗?”

“那你还愣着干嘛?”亚瑟挑眉,“走吧。”


蓝桥跨过莫伊卡河,将圣以撒教堂和别林斯基宫连通。这是圣彼得堡最宽的桥。从桥的一侧到另一侧,要走一百五十三步,他们曾亲自丈量。快的话六十多秒,慢的话兴许得要六百多秒,正好够他们三四回猜句游戏。

他们没有踏上那座桥,而是沿着河流散步。

“刚才为什么逗阿尔?”弗朗西斯问。

“我什么时候这么做了?”亚瑟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故意的,不是吗?”弗朗西斯说。

“故意什么?”亚瑟继续装傻。

“故意让他生气。”弗朗西斯顿了一下,“你明知道他对本田有意思。”

亚瑟转过头,绿眼珠子直直地打量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好奇。

“你什时候发现的?”亚瑟问。

“发现阿尔喜欢本田?”弗朗西斯说,“他在大堂问本田‘我们以前见过吗’的时候。”

亚瑟眼中的惊讶变得明显,“可那会子他们才见第一面!”

“我也很震惊,你表弟才见人家第一面就满脑子下流玩意儿。”弗朗西斯说,“而且那个人还是他表兄的未婚夫。”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恕我直言,菊的长相和身材也许并不是那么符合阿尔的审美。”亚瑟说。

“这就是你为人兄长的失职了。”弗朗西斯说,“阿尔的口味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元。他又不是没和亚裔交往过,这很美利坚。”

“你怎么发现的?”亚瑟问,“难道他连这事都跟你直说?”

“哦不,当然不。”弗朗西斯说,“但是当他回房以后再三强调他对本田菊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和本田上床。如果他讨厌一个人,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噢,去他妈的,那家伙可真让我作呕’,而不是说‘对天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和他做爱’,除非,他已经在考虑这档子事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亚瑟说,“这一点都不像他。”

“因为本田爱的人是你。”弗朗西斯说,“而你是他的哥哥。至少在这种关系到你的终身幸福的事情上,他觉得你应该拥有最好的。”

亚瑟微微张开了双唇,但什么也没说。

“阿尔一直对哈佛那件事耿耿于怀。”弗朗西斯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他不想为了家族的体面低头,更不希望那个替他低头的人是你。亚瑟,如果我是你,我会去跟阿尔道个歉,向他坦诚自己的软弱。因为你伤害了他对你的信赖和期望,他想要的不是一个为了他或者家族责任放下自己的个人尊严的兄长。你们是兄弟,你们都很了解彼此,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呢?我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根本就不应该有化解不了的仇怨。”

亚瑟沉默了很久,说,“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弗朗西斯问。

“这是精神出轨。”亚瑟说,“虽然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坦白。”弗朗西斯说。

“什么?”亚瑟问。

“我和阿尔不是情侣。”弗朗西斯语气平静,“我们是在演戏。”

亚瑟愣住了。他无数次在内心揣测、期盼、妄想、自欺欺人的结论居然是真的,但弗朗西斯表现得毫无波澜,那双鸢尾色眸子里的情绪甚至都没变过一下,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这只是个虚假的幻觉。

“为、为什么?”亚瑟结结巴巴地问。

“为了炫耀给你看。”弗朗西斯笑了,“我知道这很幼稚。你要是觉得可笑,可以po到ins上去,我不介意给大家伙儿当一回佐餐笑料。”

“是啊,你们真的很幼稚。”亚瑟梦游似地喃喃,“这太蠢了。”

“我承认。”弗朗西斯说,“我承认我很在乎你,即使我们早就分手了。阿尔也是,虽然他嘴上说讨厌你。我们都认为,你值得最好的。”

亚瑟笑了一声,“你们怎么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们都看得出来,本田很爱你。”弗朗西斯说,“而且就像阿尔说的,本田认同你的想法,支持你的事业,愿意为你做出让步……”

“你们都误会了。”亚瑟打断他,“菊对我的感情不是爱。”

弗朗西斯感到诧异,他狐疑地问,“你确定?”

“我只是一个寄托的对象。他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多东西,但这里面没有爱情。”亚瑟说。

北国的日光在河面缓缓浮动。秋季的光总是喑哑而苍白的,就像一层脆弱的薄冰。亚瑟站定,眺望着冰层。因为光线的反射,他半眯起祖母绿的双眼。他穿着浅棕色的风衣,腰带在侧面打了个结,尾部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弗朗西斯的行头则要随意得多,炭黑色呢子外套、毛线衫和蓝色牛仔裤;他没有立刻接话。

“当年我在医院找到他的时候,他刚从抢救中清醒过来。那是他一年之内第二次割腕自杀。未遂。心理医生评估他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庭辩、检控这类异常考验抗压能力的诉讼和执法业务,所以他才答应为我工作。本来我对挖他过来这事儿没抱多少希望。”亚瑟的话里没有庆幸,反而充满了遗憾,“他的逻辑缜密,思路清晰,洞察力也是一流,又很有韧性、很执着,很擅长和人打交道,如果他能继续做诉讼,一定会是位非常出色的检察官或辩护律师。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为什么会……”弗朗西斯没有说下去。

“我也不清楚。”亚瑟撇了下嘴角,“他不愿意说,我总不能撬开他的嘴巴逼他说。我只能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让他有价值感地、安稳地活下去。我知道他对我心存感激,但是这份感激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我本来打算等这场闹剧结束,就告诉他:你帮成了我一个大忙,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让自己解脱吧。”

弗朗西斯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变得古怪。

亚瑟叹了口气,“刚才这些话,我相信你会替我保密的。”

“oui,当然。你放心。”弗朗西斯说。

“昨天阿尔问了我一个问题。”亚瑟换了个话题,“回房以后,我想了很久。”

“什么?”弗朗西斯问。

“他问我,我对你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放不下和不甘心。”亚瑟说,“从二十六岁到三十三岁,一个普通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七年时光,我都与你共度。按理说,放不下也是正常的。”

弗朗西斯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但是我昨晚在想的时候,产生了两个疑问。”亚瑟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是,如果没有爱,我又怎么会放不下、怎么会不甘心;另一个是,为什么我非得把你从我们共度的那七年时光里抽离出来不可,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分成完全不同的两部分?如果没有了你,那七个年头还会是叫我怀念不已的七年吗?这两个疑问让我困惑了很久。弗朗西斯,以往你总是吹嘘自己长于人情世故,这回还请你不吝赐教。”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一会,祖母绿与鸢尾蓝的眸子倒影出彼此的身影,如同一场互相角力的逡巡。秋风吹拂路边的枫树,在街道、教堂与宫殿之间荡漾起连绵的、翻滚的金色波浪。弗朗西斯率先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说,“在回答你之前,我也有件事想向你确认。”

“什么事?”亚瑟说。

“告诉我,亚瑟,和本田缔结婚约是你基于理性和感情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一时头脑发昏的结果。”弗朗西斯说。

“非常遗憾,都不对。”亚瑟说,“我们也是在演戏。”

一连串几乎微不可见的表情从弗朗西斯凝滞的五官上飞速掠过。惊讶、狂喜、疑惑、恼怒、后悔、无奈,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和不甘。——“我居然先投降了!”或者“我居然被亚瑟·柯克兰这个阴险小人摆了一道!”——这家伙肯定在这么想;亚瑟从容地欣赏着那张成熟、英俊的脸庞上的一幕幕好戏,内心响起了雷鸣般的热烈掌声。

“所以你们根本就没有订婚。”弗朗西斯说。

“没有。不过这个假婚约计划确实是我深思熟虑过的。”亚瑟说。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弗朗西斯说。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毫无防备之心。”亚瑟说。

“那是因为你费尽心机。”弗朗西斯咬牙切齿地说,“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一个优秀的阴谋家。”

“不,你错了。”亚瑟说,“明明就是因为你关心则乱,你休想把自己的错误推到我头上。”

“错的人是你,亚瑟,你简直错得离谱。”弗朗西斯指着英国人的胸口,“我和阿尔都深信你绝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当儿戏!你看起来是那么可靠!”

“噢,抱歉,让你们失望了。”亚瑟说,“我当初也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居然会和他口中自恋又装逼的搞事精走到一起。”

弗朗西斯嘴角扭曲,“操,那小兔崽子居然在你面前诽谤我自恋、装逼、爱搞事?”

“是的。”亚瑟说,“就像你在我面前诽谤他自恋、装逼、爱搞事一样。”

“这不是诽谤。”弗朗西斯说,“这是事实。”

亚瑟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难看,他一把拍掉法国人的手,质问,“见鬼的,你们俩是不是也在背后诽谤我自恋、装逼、爱搞事?!”

“这也是事实。”弗朗西斯一脸戏谑地摊开手,“这事儿不就是你一手搞出来的?”

亚瑟哑口无言。

“你还想去尤苏波夫宫吗?”弗朗西斯突然问。

“我从没说过我想去尤苏波夫宫。”亚瑟说,“想去的人是你。”

“老天,你又来了。”弗朗西斯说。

“法国佬,你这是什么口气?”亚瑟提高音量反问,“难道我说错了?”

弗朗西斯忍不住叹气,“这不是重点。”

“这不是重点,什么是重点?”亚瑟问。

“重点是,现在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去了。”弗朗西斯说。

 

他们穿过蓝桥,沿着滨河路走了大概半小时;路上碰到在地铁站门口演奏手风琴的卖艺人,这又耽搁了他们一点时间。尤苏波夫宫外表并不显眼,墙体是常见的乳白色和鹅黄色,与周围的老建筑融为一体,共同眺望莫伊卡运河;室内装潢却历来被称赞有加——这座宫殿很少使用黄金白银,不像其他沙俄权贵的宅邸极尽奢华之能事,却比它们更加尊贵典雅。亚瑟和弗朗西斯来圣彼得堡两次,一次是初遇,另一次是交往一周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一睹风采。第二次离开时,弗朗西斯说,遗憾是为了下次再相见。亚瑟信以为真,却没想到再见来得这么迟。匆匆之间,十年的光阴都已过去,他们也不再是当初浓情蜜意的热恋情侣。

他们在售票亭买好票后,从侧门进入,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检票员赶去地下室寄存衣物。亚瑟先存了伞。弗朗西斯脱下外套拿在手里,等亚瑟脱掉风衣,一起递给工作人员。宫殿内很安静,只有三两个散客走在他们前面。尤苏波夫宫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惊艳。客厅的门窗与家具都是精雕细琢的红檀木,配上酒红色天鹅绒和日本漆器,靠门的地方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到了公主的卧房,又成了一片芬兰湾般静谧而深邃的蓝,水晶灯、蕾丝床帐、梳妆台和精致的英国瓷具,就像每一个豆蔻少女的恬梦。他们边走,边翻看电子屏介绍。

“真正的尊贵从不以黄金显示自身,因为黄金贵重,人人都知道。”弗朗西斯称赞,又讥诮地说道,“所以我们最好也少谈点政治,因为政治这玩意,人人都能说上两句。”

“真正的尊贵本来就与钱无关。”亚瑟说,“只不过,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人生中大部分难题都可以用钱解决,包括不用去面对那些有可能自降格调的鸡毛小事。”

“oui,话糙理不糙。”弗朗西斯说。

穿过长廊就是宴会厅。这儿的宴会厅比冬宫要小上一倍,厅内空无一人。光线透过长窗照射进来,落在地板上幽幽发亮。与宴会厅相连的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型舞台,一只室内乐队正在演奏,台下坐着几个观众。

是弗雷的《帕凡舞曲》,庄重而优雅。

“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弗朗西斯在音乐声中问。

亚瑟正在观摩窗边摆放的孔雀石花瓶和被鎏金天使像装饰的小型座钟。他回过头,法国人站在宴会厅中央,朝他伸出一只手,面带笑容。他走了过去,就要握住那只手的时候突然一巴掌用力拍开;弗朗西斯立即捂住自己的手,五官皱成一团,低声呼痛。

“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弗朗西斯压低声音怒骂。

“这里可不是纽约。”亚瑟讥讽地说,“我猜你不会想因为违反当地法律被遣返。”

“放轻松点,亚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了男人和男人不能跳舞。”弗朗西斯说。

“是的。”亚瑟说,“可只要你跳了,你就是活该千刀万剐的基佬。但愿你还记得你脚下这个国家叫俄罗斯。”

他扭头走向演奏室。弗朗西斯笑了笑,追上去和他走到一起。他们的肩膀挨得很近,但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们没有留下享受音乐,而是沿着弧形的镜廊,进入到另一个房间。四壁被涂抹成墨绿色,挂满了尤苏波夫家族收藏的绘画。他们依然没空欣赏。

“有时候我们也不用因为时报或者BBC的一两篇新闻报道就搞得那么紧张。”弗朗西斯说,“你知道的,这些媒体最喜欢夸大其词。”

“你在中伤你的同行?”亚瑟难以置信地问。

“我只是不避讳某些糟糕的行业现状。”弗朗西斯说,“我爱我的职业。这不冲突。”

“好吧。你想以身犯险,你尽管去。”亚瑟说,“我可不想,我还有工作。”

“工作?”弗朗西斯挑眉。

“是的,工作。我和菊是过来处理公务的。”亚瑟说,“那我们来谈谈工作吧。”

“你想怎么谈?”弗朗西斯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亚瑟说,“我爱我的事业,我不可能放弃它。这是一个你必须接受的事实。”

“我从没想过要你放弃自己的事业,亚瑟。”弗朗西斯说。

“所以你也必须接受它可能造成的各种后果。”亚瑟继续道。

“你的确是不打算跟我‘谈’什么。”弗朗西斯说。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先把底线讲明白。”亚瑟说,“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我忘了。”弗朗西斯说。

“我也是。”亚瑟说。

一阵难言的沉默。

粉蓝色长廊的尽头,是通往出口的楼梯。他们身边陈列着出自欧洲艺术家之手的大理石雕像。阿弗洛狄忒女神低垂头颅,爱怜地注视着他们。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十周年纪念日。”亚瑟在楼梯前停下,用手指抚摸已经落漆的扶手。他盯着那些细小的蛀痕,如同无名的黑色藤蔓植物,在木头上肆意蔓延;终有一天,这根扶手、这个房间、这整座宫殿都会被无情地蛀空。就像缺乏保养的爱情。亚瑟抬起头,对法国男人露出一个收敛的笑,“但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

弗朗西斯微微瞪大眼睛,随后也露出笑容,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人,“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亚瑟说着走下楼梯,“那就先从找出分手原因开始吧。”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完全摸不着头脑。

“空有满腔爱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亚瑟冷静地说,“一时的爱只是感觉,一世的爱则需要智慧。再灵魂契合的爱情也得靠聪明的头脑和足够的用心去维系。我们不能总是凭感觉行动,重来一次仍然毫无长进。这次我们得学会如何让相爱的感觉更加稳固、长久。先找出分手的原因,你知道的,那绝不仅仅是一次吵架而已。”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弗朗西斯笑着问。

“为什么?”亚瑟心想这家伙准没好话。

“因为你很聪明。”弗朗西斯语调轻快,“而且总是能把聪明用对地方。没有谁会不喜欢聪明人,我也不例外。”

 

天色转阴,乌云在河流上方聚集,河面刮起了大风。金色的枫叶被卷落,飘向街道与河流。整座城市都是一副暴雨欲来的态势。他们加快脚步,希望能在暴雨降临之前赶回酒店。

“不管怎么说,我都得感谢阿尔。”亚瑟说,“这家伙让我意识到我们俩的事永远都只是我们俩的事。相爱、厌倦、重归于好或者继续互相仇视,都只是你和我的问题,与第三个人无关,也不需要第三个人介入。但我还不想这么早跟他说谢谢。”

“你又想干什么?”弗朗西斯警觉地问。

“这事需要你帮忙。”亚瑟说。

“什么事?”弗朗西斯问。

“配合我把这场戏演下去。”亚瑟说。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为什么?”

“难道你就不好奇吗?”亚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阿尔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老天,他可是你弟弟。”弗朗西斯感叹。

“是的。虽然并非我自愿,但这小杂种确实是我弟弟。”亚瑟说。

“你太坏了,你不能这样对他。”弗朗西斯说。

“我发誓我真的看他不爽很久了。”亚瑟说。

弗朗西斯看向他,语气遗憾,“真巧,我也是。”


**


本田菊推开门,在玻璃窗边找到了金发蓝眼的青年。他叹气,顶着一头困倦走过去坐下。

“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盯着他,最后忍不住问。

“哦。”本田菊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昨天逗猫的时候不小心被挠了一下。”

“你家的猫可真野。”阿尔弗雷德阴阳怪气地说。

“本来就是流浪猫。”本田菊感到困惑,“你怎么了?”

“原来你不止喜欢捡野狗,还喜欢捡野猫。”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皱眉,“琼斯,波奇是我的家人,请你尊重他。”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口无遮拦。”阿尔弗雷德的道歉毫无诚意,“但是给你一个忠告,猫狗水火不容,最好别一起养。”

“这只是一个误解。猫狗完全可以和睦共处。”本田菊说。

“相信我,你的狗绝对不会喜欢一只新来乍到、和他争夺宠爱的态度傲慢的猫咪。”阿尔弗雷德说,“狗和猫不一样,狗需要陪伴、需要关爱,需要你百分之百的注意力,如果你为了另一只小动物不搭理他,他会因此伤心欲绝的。”

“我暂时还没有养猫的计划。”本田菊说,“谢谢你的建议。”

“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实的狗派。”阿尔弗雷德说,“本田,你太让我失望了。”

本田菊一脸哭笑不得,“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才没有闹脾气!”阿尔弗雷德说。

“你特意把我从床上叫过来,就是想为猫猫狗狗的事和我理论一番吗?”本田菊问。

“床上?”阿尔弗雷德问。

“你发消息给我的时候,我还没睡醒。”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冷笑一声,“亚瑟精力真好。”

“的确。他要处理的事比我更多,明明就比我更疲累,第二天还能照常早起。”本田菊钦佩地说。

“见鬼,我干嘛要跟你聊这些。”阿尔弗雷德深深呼气,“以后让他注意身体,规律作息,免得过早灯枯油尽。来日方长,要多为你们将来的该死的幸福着想。”

“你到底在说什么?”本田菊问。

“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阿尔弗雷德用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哼道。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我叫过来?”本田菊更困惑了,“如果你只是想找人吵架,抱歉,能让我先回去补个觉再吵吗?”

“不,当然不是。”阿尔弗雷德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昨晚还在和你并肩奋战的人转头就勾搭上了他的前男友。”

阿尔弗雷德朝窗户外偏了偏头,本田菊在河岸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亚瑟和弗朗西斯。就在他犹豫自己是否该说点什么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把服务生叫了过来,接过菜单后递给他。

“你还没吃早饭吧。”阿尔弗雷德说。

“噢,谢谢。”本田菊翻看了一会菜单,随便点了个羊角包三明治和一杯咖啡。青年也趁机要了杯俄式拉夫。

“你推荐的咖啡很不错。”阿尔弗雷德说,“我很喜欢。”

“那就好。”本田菊笑着说。

“你打算怎么办?”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看着青年面色不善的样子,纠结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傻乎乎地点餐,他应该找个借口立刻开溜才对。一定都是因为昨天熬夜拟合同导致他睡眠不足大脑缺氧从而无法灵活思考。然而他还要应付阿尔弗雷德这个棘手的家伙。上帝啊,他内心一阵欲哭无泪。

“我尊重亚瑟的选择。”本田菊说。

“你刚说什么?”阿尔弗雷德夸张地大叫,“我没有听错吧?”

“如果亚瑟放不下波诺伏瓦,我愿意主动退出。”本田菊说。

“可他是你的未婚夫啊!”阿尔弗雷德强调。

“没有爱情的婚约不过是一纸空文。”本田菊说,“比起用责任和承诺勉强他留在身边,我更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他对弗朗西斯只是放不下,只是心有不甘,根本就不是爱。”阿尔弗雷德说。

“为什么执念和不甘就一定不是爱?”本田菊问,“难道爱有放之四海皆准的定义吗?”

阿尔弗雷德被他给问倒了。

“你没有权力去定义或者评价别人的爱情,琼斯。我们都没有。”本田菊说,“爱情说到底是一件私事,只要当事人你情我愿,其他人就没有权力多说什么。”

“你的未婚夫和前任藕断丝连,你居然完全不介意!”阿尔弗雷德说,“你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人是你,琼斯。”本田菊谴责地开口,“前几天你才说过你愿意成全自己爱的人,可事实上你的做法却正好相反。亏我还觉得你这人很慷慨大度,我真是看错你了!”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一脸心绞痛地捂住了脑门。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直视面前的人,“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能用理性逻辑去衡量爱情,什么都不是爱,什么都可以是爱。既然执念和不甘可以是爱,那责任和承诺也可以是爱,否则当初亚瑟为什么选择你,弗朗西斯又为什么选择我?他们的选择本身就是爱的结果。这就像薛定谔的那只猫。亚瑟和弗朗西斯之间,亚瑟和你之间,弗朗西斯和我之间,都处在一个无限趋近于‘真爱’的状态,在箱子打开、每个人都做出最终判断之前,没有人知道到底谁和谁的爱比较‘真爱’。你可以选择成全,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而我选择捍卫,这也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因为你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证明弗朗西斯真正爱的人是亚瑟而不是我。”

这回轮到了本田菊陷入沉默。服务生送来食物,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我……我无法反驳你。”本田菊说,“既然如此,让我们互相尊重吧。”

“你和亚瑟真的彼此相爱吗?”阿尔弗雷德怀疑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本田菊微微皱眉。

“因为自私是人的本性。”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就会希望他完全属于我。我会小心眼,会斤斤计较,会本能地痛恨一切有可能将他从我视线范围内夺走的东西,会恨不得找根链子把他永远拴在我身边。”

“这叫占有欲,琼斯。”本田菊说。

“按照你的理论,占有欲同样也是爱的一部分。”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想了想,说,“如果你和你爱的人彼此信任……”

“这和信任无关。就算我信任他,我仍然会对他抱有占有的欲望。”阿尔弗雷德说,“倒不如说,信任只是克服占有欲的手段之一,但这不代表占有欲从此就彻底消失了。恰恰相反,正因为爱情里人性的自私和占有欲永远在作祟,我们才会对伴侣间的信任过度吹捧。”

天啊,这个话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本田菊觉得自己就要疯了。他快速啃完了三明治,把包装的油纸揉皱成一团扔到了桌子上。

“你对爱的看法太狭隘了。”本田菊掷地有声地开口,“你只注意到爱情里人性的自私,但爱情同样也是一种充满利他主义精神的感情。爱不仅是占有和索取,也是自我牺牲和付出。我对亚瑟的爱,就是战胜了利己心理的利他性的爱。请你不要因为自身的浅薄而武断地否定我和亚瑟的深情厚谊。”

“你觉得你和亚瑟的爱比我和弗朗西斯的更真挚?”阿尔弗雷德问。

“是的。”本田菊说。

“好吧,既然你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未婚夫和前任打得火热,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自己也不排斥来自他人的追求?”阿尔弗雷德问。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本田菊回答。

“你都说了没有爱情的婚约不作数,对亚瑟不作数,对你也一样不作数。”阿尔弗雷德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完全打乱了我的逻辑线。”本田菊反驳,“我所说的’没有爱情’是指亚瑟移情别恋,这与我本人对他的利他主义的爱并不冲突,基于这种爱,直到婚约正式破裂之前我都拒绝被其他人打扰!”

阿尔弗雷德无言以对。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所以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本田菊问。

“当然是来——”阿尔弗雷德望向窗外,“操,人呢?!”

河岸边已空无一人,他们成功地跟丢了目标。本田菊也被这一连串的辩论搞得睡意全无,他们又坐了一会,把咖啡喝完。阿尔弗雷德本来想发短信问弗朗西斯,但被本田菊拦住了。他提议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看看,阿尔弗雷德也不多纠结,欣然同往。


故居位于铁匠胡同内,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公寓建筑。陀氏受洗的弗拉基米尔教堂就在小巷对面。他们在附近转悠了两圈,等到下午一点半开放才进去。

整间屋子并不大,只有五六个房间。展览也不复杂。序言摘录自《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真诚地告诉你们,一粒麦种不落在地上死去,它仍是一粒种子。但如果种子死去,就会结出许多果实。接着是陀氏的生平和创作经历。以及手稿。他们很快就逛完了整个故居博物馆。

本田菊在商店停留了片刻。他看上了一套以《罪与罚》故事发生地为主题的圣彼得堡城市明信片,他伸手去拿,与另一只手碰到了一起。他转过身想要道歉,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对方明显也很意外。那个人穿着长短适中的羽绒服,打扮得很随性;他长了张标准的东亚脸,留着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一对乌眸像浓稠的墨汁,又像深邃的长夜;他的嘴唇有点薄,正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点什么。

“好久不见,菊。”那个人用普通话说。

“好久不见。”本田菊说。

“真巧,居然在这里遇到你。”那个人说。

本田菊露出微笑,然后顺着对方的视线瞥到了自己手指上的钻戒。他想都没想,立刻把戒指撸下来塞进了外套口袋。阿尔弗雷德刚好从他们身后的书架钻出来,撞见这一幕,眉头紧锁地走了过去。

青年毫不客气地质问,“为什么摘掉那枚戒指?”

旁边的黑发男人不悦地皱眉,问本田菊,“这位是……?”

“一个朋友。”

“他和我哥有婚约,你是哪位?”

本田菊和阿尔弗雷德异口同声。一个中文,一个英文。黑发男人挑起眉毛,来回打量着他们。

“耀,你别听他胡说。”本田菊连忙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订婚。”

“我就在旁边,你却用中文和他说话。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礼貌吗?”阿尔弗雷德口气很差,“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必须对我保密?!”

本田菊一脸为难。

黑发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他往前走了一点,从羽绒服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面色不善的青年,“鄙人王耀,是本田律师的朋友,幸会。”

阿尔弗雷德意外地挑眉,端详了男人一会,接过名片,边阅读那上面的文字边开口,“王先生。”他顿了顿,把名片收进上衣内袋,“阿尔弗雷德·F·琼斯,很高兴认识你。我听说过你的公司,我很感兴趣。但是抱歉,我身上没带名片,晚点我让助理发到你的邮箱里。”

王耀露出惊讶的神色,“琼斯先生,你和你的对冲团队令我久仰大名,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认识你。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如果能有机会与你合作,那会是我莫大的荣幸。”说着他拍了拍本田菊的肩膀,“既然我们有本田律师这位共同的朋友,这事就好办多了。不是吗?”

“万分同意。”阿尔弗雷德附和。

“以后二位如果来上海,务必告诉我,我一定尽地主之谊。”王耀看了眼手表,对青年说,“待会我还有点事。但是本田律师和我也很久没见了,我想趁这次难得请他喝杯咖啡,不知是否方便?”

“这是你们两个的私事,问我干什么。”阿尔弗雷德说着露出了笑容。

“我担心会占用你们相处的时间。”王耀说。

“可能是我刚才没说清楚,王先生。和他有婚约的人是我的表兄。”阿尔弗雷德看了眼保持沉默的本田菊,嘱咐道,“那你和你朋友慢慢聊,我先回酒店了。你也记得早点回去,免得亚瑟担心。”

他转身下了楼梯,短靴厚实的底部踏在老旧的木板上,发出噔噔的重响。脚步声渐渐弱去。

“妈卖批,你四个啥子鸟,狂个铲铲。”王耀对着楼梯口鄙夷地开骂,“侬个小赤佬!”

本田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面这句也是四川话吗?”

“上海话。”王耀说,“在上海呆久了,入乡随俗。”

“我刚喝过咖啡。”本田菊说。

“那我们就在附近随便走走。”王耀眉眼含笑,“本来我还担心今天会下雨,既然天公作美,我们也别浪费了老天爷的美意。”

本田菊取下那套明信片,封皮上是一个小广场,被低矮、乏味的公寓楼包围,这些老房子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大半个视野。在《罪与罚》的故事中,这里永远充满了汗水的腥臭和劣质香烟、酒精的呛鼻气味。

“你想去这里吗?”王耀也拿了一套明信片,然后用手机查找起来,“不远。就一个地铁站。”

他们去了干草广场,沿着狭窄的街道溜达,最后在一栋鹅黄色公寓楼找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之家”。公寓转角处雕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有人在作家足底投下一束黄百合。

王耀念出了底座上的俄文,“彼得堡这片土地上人物悲剧的命运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这是基于他对全人类激情的布道。”

他们没有在此久留,而是一路肩并着肩走到了科库什金桥(K桥)。运河边停泊着几艘破败的小船,对岸低层居民楼外墙上的泥灰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惨白底色。

“你什么时候学的俄语?”本田菊问。

“偶尔学着玩的。”王耀回答,“说不上有多好。”

王耀随意地倚着桥栏,手肘靠在横栏上,右手在半空中晃悠。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齐整,手背上浮现出交错的淡青色经脉。本田菊盯着那只手出神。他想知道在那些指根与掌心相连的地方是否仍旧附着一层薄薄的茧,那是长年累月握毛笔留下的茧。他忍不住伸出手确认,就在即将触碰到那个人的指尖的时候,王耀转过了身体,用手扶着桥栏,看了过来。本田菊盯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可挽回地流逝了。

“最近怎么样?”王耀问。

“你想听我怎么回答?”本田菊说。

王耀有点无奈,“我想听实话。”

“如果我说我过得不好,你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吗?”本田菊说。

“菊。”王耀顿了一下,“再过两个月我就要结婚了,这次我来俄罗斯就是过来陪她见家里的长辈。”

本田菊愣愣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撇开视线,运河在他眼底流淌。他握紧了搭在桥栏上的左手。

“我也老大不小了,爸妈也一直在催我早点成家。”王耀说,“对了,你那枚戒指……”

“说来话长。”本田菊打断他,“我现在一个人。”

王耀沉默了一会,说,“我很高兴能在这里和你重……”

“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本田菊问。

“我没有抛弃你。”王耀说。

“那不是抛弃是什么?”本田菊质问,“你完全没有和我商量,突然跟我说你过两天就要回国。我知道的时候,你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这不是抛弃是什么?!”

“商量了结果也一样。”王耀说。

“我可以跟你去中国。”本田菊说。

“我就是不希望你这么做,才什么都没跟你说。”王耀说。

“为什么?”本田菊问,“如果你认为我们的关系出了问题,你完全可……”

“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自己。”王耀说,“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把他们扔在国内,或者让他们等到我有能力接他们来美国。何况对他们来说,美国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养育了我一辈子,现在他们老了,我还要求他们为了我去适应一个全然陌生的新环境,这实在是太自私了。你也许无法理解,但这就是中国人会有的想法。再说,美国也不是我想留就能顺利留下来的地方,不确定的风险太多了。”

“我说了,我可以跟你去中国。”本田菊强调。

“美国才是你的家,你留在那里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事业和生活。”王耀继续道,“别的我也不多说,你知道中国律师和美国律师的收入、社会地位差距有多大吗?你以为同性恋在中国能像在美国一样被社会所接纳和包容吗?你觉得来了中国,还能像在纽约一样那么多最先锋的展览和演出不知道看哪个好吗?这些对你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中国通通都没有。别傻了,菊。中国和美国太不一样了,能提供给你的资源不一样,所遵循的社会规则和文化逻辑也不一样。这些差异不会因为一句‘我爱你’就立刻消失不见。我们又不是活在爱情的真空里。如果你是个日本人,或许还能习惯,离家也近,甚至我为了你中国日本两边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你是美国人,你的事业、你的社交圈子都在美国,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抛弃在美国所拥有的一切,跟着我远渡重洋去中国重新开始呢?”

“所以你就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我?”本田菊问。

“你想试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或者五年十年?”王耀说,“你正处在事业上升期,任何职业生涯上的间断都是致命的。”

“你太绝情了。”本田菊说。

“这个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无法两全其美,我不得不做出取舍。”王耀惋惜地说,“我也很舍不得。”

“但是你现在要娶一个俄罗斯女人。”本田菊愤怒地问,“俄国和美国有什么不同吗?”

“她很小就跟着父母移居东北,后来又在美国呆了一段时间,回国以后来的上海。她已经算是半个中国人了。我这次来也只是陪她见那些还留在俄国的长辈。”王耀说,“如果你非要计较,俄国和美国确实不同。这是事实。每年都有很多中国人削尖了脑袋移民美国,你觉得又有多少中国人愿意移民俄罗斯?”

“这些都是你自作主张的决定,王耀。”本田菊说,“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可能对你来说,我怎么想根本就不值得你在意。”

“我不否认,有些事我确实处理得不够好。”王耀说,“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都不会改变。”

“如果我说就算现在我依然愿意放弃一切跟你去中国,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段婚姻吗?”本田菊问。

“我爱我的妻子。”王耀说,“我和你只是过去。我不会一辈子活在过去,你也是。”

“说到底你就是不爱我。”本田菊说。他红着眼眶注视面前的人,声线颤抖。

王耀叹了口气,“出国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我很讨厌日本这个国家,也不喜欢美国。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由许许多多块灰色组成的。有很多事,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对错,只关乎立场。我很感激留学这段经历,虽然也遇到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是它让我学会了放下成见去尊重和欣赏每个人、每个国家的优点,去理解、接纳那些与我不同的声音。有时候爱也是一样的。在爱和不爱之间存在一条渐变的谱线,对你来说,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就是不爱,而对我来说,临界点可能会更低一点。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是否被爱不是我说了算,而是由你的感受决定。既然你觉得自己不曾被我所爱,就算我说一千次我曾经很爱你也没有用。毕竟,世人对爱的理解千差万别,而爱,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东西。”

本田菊一言不发地盯着河面,水光淤积在他的黑眸深处,因为他的克制始终没有掉下来。河水忧伤地流淌。

王耀淡笑着说下去,“我记得有一次我要去大都会博物馆,沿着中央公园的人工湖赶路,我看着对面的摩天大楼,想到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纽约、离开你,突然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入口的石阶上大哭了一场。好几个晨跑的人过来安慰我,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可是他们又能帮我什么呢。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如意的时刻必须独自承受。我真的很不舍,但我无可奈何。”

“回国后,我时常会想起以前在纽约的日子。我刚到那会儿,你教我怎么反击同学的slurring words,怎么跟教授套近乎,怎么和房东讨价还价;我教你中文和书法,陪你去met参观中国厅收藏的字画,我很高兴你这么喜欢汉字。尽管你可能不明白对一个漂泊异乡的中国人来说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端详了一会身畔的人,再望向河流时,眼神变得温柔,“我们一起闯红灯、赶大巴,因为F线晚点破口大骂,省吃俭用小半年攒钱抢一张《汉密尔顿》的stalls票;我们去哈莱姆区拜访隐居的黑人艺术家,登上峭石之巅顶着呼呼的寒风等帝国大厦点亮除夕夜彩灯,转四五次车跑去法拉盛只为尝一口‘地道’的上海小笼包;我们牵着手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漫步,数汽车、看日落,参加街头表演、逛艺术博物馆和私人画廊,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掷千金的买主;纽约的春天虽然来得有点迟,但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从麦迪逊广场到植物园和罗斯福岛,沿着哈德逊河轰轰烈烈地一路绽放,我才知道原来纽约也有这么多樱花。啊还有,我们经常一起泡在图书馆通宵赶due,你整夜整夜地喝咖啡,我怎么劝都不听。中国人喜欢说,月是故乡明;但我发现,其实纽约的月色也很美。我还记得楼下的以色列人搬走的时候,给邻居们每家每户都送了一个辫子面包。没过几天,又搬来了一个土耳其人,再后来是法国人、波兰人、墨西哥人、新加坡人,你还错把那个新加坡华人当成了中国人,兴冲冲地告诉我又来了一个‘老乡’。……可惜,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纽约。”

王耀靠近了一点,伸出手想要抚摸本田菊的眼角,却被对方偏过头逃开。本田菊执拗地不看他,神情既怨恨又不甘。河面吹起了风,王耀顺手替他抚平耳鬓的黑发。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顾虑些无关紧要的所谓‘现实’。”本田菊说,“这真的很可笑。”

“很抱歉我没能兑现承诺陪你去爬富士山,但是我知道,未来会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完成你的心愿。”王耀说,“你们不仅会去爬富士山,还会去爬阿尔卑斯山、乌拉尔山、乞力马扎罗山、喜马拉雅山,到那时你就会发现,富士山也没什么了不起,根本就不值得你念念不忘大半辈子。”

本田菊抬眸盯着面前的人,黑曜石一般的双眸中闪动着稚童特有的委屈和恨意。他半晌都没有回应。

“原谅我无法接受你的提议,菊。”王耀坦然地与他对视,“我选择和她结婚是因为我爱她,就像当初我爱你一样。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祝福你早日遇到那个陪你完成心愿的人。”


乌云在城市上空聚集,雨水很快就从树梢与教堂的尖顶洒落。行人们纷纷撑起雨伞,或是裹紧衣物到附近的建筑物下躲雨。绵绵不绝的细雨逐渐变成瓢泼的暴雨,密集而沉重的雨滴像子弹击穿大地,白光撕裂天空,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令人悲痛欲绝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受伤的天空与大地在流血。

本田菊独自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咖啡已经冷却,雨声响起也浑然不觉。他忽然感到有人看着自己,抬起头,正好与落地玻璃窗外的青年四目相对。阿尔弗雷德撑着伞站在雨中,对他绽放笑容。

咖啡馆的门被人推开。阿尔弗雷德收起雨伞,走到本田菊对面坐下,合拢双手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然后掏出纸巾擦拭湿漉漉的夹克。雨水沿着伞骨往下淌,在木地板上汇成一小片水迹。

“你怎么来了?”本田菊问。

“给你送伞。”阿尔弗雷德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本田菊问。

“亚瑟告诉我的。”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回复过亚瑟的短信。

“那我们走吧。”他说。

“等一会吧。”阿尔弗雷德望了眼窗外,“外面很冷,等雨小点再走。”

他扬手招呼服务生,要了杯冰水,然后接过菜单,快速地一页页翻看。

本田菊打量着他,“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没多久。十几分钟。”阿尔弗雷德说。

“外面那么冷,干嘛不早点进来?”本田菊说。

“你看上去不太想被人打扰。”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最后对他笑了一下。

青年低头继续看菜单,点了一杯热可可。可可端上来后,他又往里面倒了一包白糖。

“你是纽约人,是吗?”本田菊问。

阿尔弗雷德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家什么时候来的纽约?”本田菊问。

“三百年前。”阿尔弗雷德喝了口可可,说,“那时候纽约还是荷兰人的地盘。”

“……你在开玩笑吗?”本田菊问。

“我在陈述事实。”阿尔弗雷德说,“殖民地开辟没多久,我家祖先就乘船来到北美做烟草和皮毛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为了抢地盘还拉上其他英格兰人一起,跟法国人还有荷兰人真枪实弹地干了一仗,并且大获全胜。那把枪现在还在我家弗吉尼亚州祖宅书房的壁炉上挂着。再后来,英国议会为了宗主国的好处通过了几部法案限制殖民地贸易,这让他亏了不少钱,也让他从此对英格兰母亲怀恨在心。所以独立战争那会,我们家一直都是坚定的独立派和联邦主义者。按照琼斯的祖谕,如果国家不能为我们所拥有的财富保驾护航,那就是时候换个新的。”

他说得像模像样,但本田菊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怀疑。

“好吧。”阿尔弗雷德说,“我随口胡诌的,你可真是不好骗。”

“因为你编得太离谱了。”本田菊说。

“下次我会努力编得真实一点。”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跳过了这个话题,“对你来说,纽约是个怎样的城市?”

“普通城市。”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就像美国,也只是一个普通国家。有优点也有缺点,有好人也有坏人,没什么特别的。当然,我承认在我心里,她们有一种私人感情上的特别。”

“你真的这么想?”本田菊问。

“不然呢?”阿尔弗雷德说。

“有些东西,对你来说习以为常,对别人来说却可望而不可即。”本田菊说。

“如果喜欢纽约,努力留下来就是了。”阿尔弗雷德说,“纽约欢迎每一个人,英雄不问出处。”

“你觉得美国是一个说来就能来、想留就能留的地方吗?”本田菊说。

“难道不是吗?”阿尔弗雷德反问,“美利坚可是移民国家。”

本田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笑?”阿尔弗雷德皱眉。

“你会说出这些话,证明上帝真的很偏爱你。”本田菊说。

“上帝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阿尔弗雷德摊手,“造物者创造了平等的个人,并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力,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你这家伙《独立宣言》倒是背得挺熟。”本田菊撑着脸颊,揶揄地说。

而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阿尔弗雷德接着说。

“这句话又是谁说的?”本田菊问。

“J·M·凯恩斯。”阿尔弗雷德说,“虽然我不认同他的经济学观点,但是我认同他这句至理名言。在奥尔劳格(orlog)的统治下,我们都只是命运女神手里的一根纺线,我不认为纽约或美国会比世界上的其他文明更永恒。”

本田菊咀嚼了一会他的话,问,“原来你是决定论者?”

“不,我不是。我是自由意志论者,我热爱量子力学。”阿尔弗雷德发现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笑了起来,“但是我也相信这世间存在比人类文明更伟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面前,人类对财富和权力的追求最终都将沦为笑柄,再强大的国家也不过被风一吹就散的齑粉。”

“你不在乎财富和权力?”本田菊问。

“这有什么可在乎的。”阿尔弗雷德说,“财富和权力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责任,而不是别的什么。就像——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母,每年都得花上一大笔钱用于慈善事业和学术研究资助。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没钱也没权才能活得更轻松、惬意。”

“说得也是。”本田菊语带讽意,“大部分人都不会在乎空气和水,因为他们生来就拥有,并且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失去。所谓的不在乎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而已。”

“我又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阿尔弗雷德问。

“干嘛突然这么问。”本田菊说。

“我觉得你在针对我。”阿尔弗雷德说。

本田菊语塞了几秒,否认说,“我没有。”

“好吧,那不重要。”阿尔弗雷德说,“我喜欢和你聊天。我们有很多不同,但又能在某些时刻保持一致;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这是褒奖的话,我向你表示感谢。”本田菊说。

“当然是。”阿尔弗雷德说,“你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本田菊对他露出一个短暂的浅笑,就像湖面泛起脆弱的涟漪。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气势汹汹的雨滴又变回柔软的线,在街道之间编织出一片银灰色的帘幕。他们穿过干草广场,进入地铁站。广场因为这场雨变得冷清,先前的小摊贩和卖艺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两个行人打着伞匆匆路过。地铁晃晃悠悠地驶出,他们站在过道中间。车厢内暖烘烘的,熏得座位上的乘客昏昏欲睡起来。本田菊看着漆黑的窗外,又把视线挪向身旁金发蓝眼的青年。他拉着吊环,正专心玩手机。

“你会为了爱情放弃财富吗?”本田菊冷不丁地发问。

“为什么我非得在这两者之间二选一?”阿尔弗雷德瞥向他,“爱情和财富又不矛盾。”

“我是问如果。”本田菊说。

“我会想办法同时拥有。”阿尔弗雷德回答。

本田菊嗤笑一声,“你刚刚还说自己不在乎财富。”

“可这不代表我应该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把自己和父辈、祖辈多年的累积拱手让人。”阿尔弗雷德边说边收起手机,“这是两回事。”

“如果没有办法呢?”本田菊追问。

“我会的。”阿尔弗雷德说,“我选择爱情。如果我真的很爱那个人。”

本田菊露出惊讶的表情。

“财富让人们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阿尔弗雷德说,“但是如果就像你假设的,有朝一日,财富反而成了我追求理想人生的负累,那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舍弃它。爱情关系为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带来的圆满感才是真正有市无价的。”

“你把生活想得太简单了。”本田菊说。

“生活本来就很简单。”阿尔弗雷德解释,“生活就像一道选择题,如果你清楚自己的答案,它就很简单。”

本田菊沉默了一阵。

阿尔弗雷德又说,“而且,我相信就算没有这些身外之物,我也一样有能力让我爱的人过得幸福。”

“没想到我最后是从你口中听到了这些话。”本田菊说。

“这说明你对我还不够了解。”阿尔弗雷德低头靠近他,语气柔和,“本田,你刚才看起来很难过,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车身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低骂声此起彼伏。

本田菊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拉住手臂,热度一点点渗入他的皮肤。他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阿尔弗雷德察觉到他的动作,松开了手。隧道、车站,行驶、停靠。明暗交错的光滑过车厢,人群退出又涌入,如潮水般起落,将这趟列车变成一条漫长而蜿蜒的海岸线。

“我认为这对我不太公平。”阿尔弗雷德出言指责,语气又有点沮丧,“你总是什么都不肯对我说。”

本田菊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难搞得措手不及,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阿尔弗雷德问。

“我没有这个意思。”本田菊辩解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反问,“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为什么不信任我一回呢?”

本田菊脸上闪过犹豫和愧疚的神色,青年又说,“抱歉,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本田菊对他说。

“你知道的,我总是乐于和我的朋友分享有关自己的一切,亲人、爱好、观点,甚至只是周末如何度过。做为回报,我也希望对方能对我敞开心扉。”阿尔弗雷德说,“但是直到刚才,我仍然对你知之甚少。你喜欢什么书、什么电影,闲暇时间都干些什么,出身在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和朋友,爱过多少人,他们都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甚至,那个中国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会让你觉得如此受伤,我也一无所知,我想安慰你、想给你建议都不知从何开始,因为你什么都对我保密。本田,你真的想和我成为朋友吗?”

青年这番话让本田菊心里的罪恶感陡增。他接近阿尔弗雷德确实目的不纯。他有什么资格慷他人之慨,为了亚瑟的幸福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呢?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脚边的雨伞,想起这段时间对方对自己的照拂,仿佛成了一个溺海者,铺天盖地的歉疚将他淹没。

“如果我刚才那些话让你感到了压力,我为自己的唐突向你道歉。”阿尔弗雷德好像在叹气,“我只是想把心里话告诉你,没有别的意思。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要因为我而自责。”

“不,你说得对。”本田菊说,“朋友之间应该彼此倾诉、坦诚相待。”

圈楼站到了,他们在这里下车。人流将他们簇拥在一起,阿尔弗雷德把同伴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本田菊没有避让,他接受了这个距离。他劝诫自己不应该再忽视来自阿尔弗雷德的好意。

这个季节的圣彼得堡天黑得很快。雨还在下,涅瓦大街已经灯火通明。

“我替你打伞吧。”阿尔弗雷德建议。

本田菊看了他一眼,收起了正要撑开的雨伞,拎在手里。他们共用一把伞,慢慢走回酒店。

路上本田菊谈起了自己的父母,阿尔弗雷德走在旁边安静地听。

“我父亲是个普通工程师。他本来想做检察官,但是考了好几次都没能考上心仪的法学院。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就放弃了。我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父亲去东京出差时和她相识,他们很快就坠入爱河。但是祖母不同意他们结婚,她希望我父亲娶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妞,这可以让他更好地融入美国社会。

“父亲为了和母亲在一起申请调动到日本。他们回美国结婚,然后一直生活在东京。直到我出生,母亲才被祖父母接纳。她跟着父亲回到了洛杉矶。她的英语不好,没有自己的工作和朋友,也不习惯美国的生活。她的朋友都在日本。她很怀念关于故乡的一切。我小时候,她经常唱着日本的童谣哄我睡觉。她会教我日语、给我讲很多有关日本的事。但是父亲反感她的做法,他觉得这会让我和同学、朋友产生隔阂。他们为此吵过很多次架。我能感觉到她过得并不幸福,她是为了我才选择忍受。也有可能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她所熟知的那种文化从没教过她做为一个女人应该怎么反抗命运强塞给她的不幸。

“她不擅长争辩。父亲责怪我的时候,她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事后再来安慰我。当然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希望我能理解父亲对儿子的一片苦心。”本田菊说。

“你父亲为什么责怪你?”阿尔弗雷德问。

“很多理由。”本田菊说,“考砸了、棒球比赛输了、管乐队表演跑调、和同学打架、背着他们偷偷谈恋爱飞叶子。我被哥大法学院录取的时候,他还怪我没能再努力一点考上哈佛或者耶鲁。我说我很累,不想在司法部继续干下去了,他立刻打电话过来冲我吼了整整半小时。可能在他心里,我永远不够完美吧。”

“他太过分了。”阿尔弗雷德说。

“他也只是希望我以后能在这个国家爬得更高、站得更稳。”本田菊说,“我不怪他,我理解他的不安。是我没能让他满意。”

“但是你不需要让他满意,也不需要变得完美。”阿尔弗雷德说,“人无完人,本田。真正爱你的人才不会在乎你的不完美。”

“我的父母很爱我,琼斯。”本田菊冷冷地说。

“抱歉,我……是我说错话了。”阿尔弗雷德说,“既然在美国过得不开心,你有没有想过和你妈妈一起回日本?”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长了一张日本人的脸,我就能轻轻松松地在日本立足。”本田菊笑了一声,“我连最基本的敬语都用不好。你知道什么是敬语吗?”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

“如果留在日本真的那么简单,我父亲当初又何必回美国。”本田菊说,“那可是日本经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

说完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注视着身畔的人。阿尔弗雷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们站在阿斯托利亚酒店门侧,不断有人说笑着结伴进出;旋转门内的灯光穿过雨幕落在青年的脸上,忽明忽暗,勾勒出那张鲜活生动的脸。金色的短发、湛蓝的双眸、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线条明朗的颧骨与下巴、即使被阳光烘烤也难掩本来色泽的皮肤;这张嘴、这双眼睛总是在笑,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地大笑,然后从嘴里吐出轻佻的劝解,咕噜噜、咕噜噜,就像海里游曳的鱼,一张嘴就是快活无比的透明泡泡;这张脸,从额角到下颌,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舒张着被上帝眷顾的幸福而甘甜的气息。真是一张叫人恶心透顶的脸,本田菊盯着他,胃里一阵翻滚。初次见面时那种强烈的抗拒感席卷而来,重新回到他体内。

“上帝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本田菊开口,“有的人生下来一无所有,有的人生下来就拥有一切,但他们是平等的。”

“他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回应道。

“在死亡面前也是平等的。”本田菊说。

“是的。”阿尔弗雷德说。

“我不明白这种平等有什么意义。”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皱眉,“本田……”

“你是不是觉得你随便说几句话,我就会释怀、就会想通一切?”本田菊问。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阿尔弗雷德解释说,“我只是想安慰你。我是出于好意。”

“你的安慰就像对一个抑郁症病人说,‘嘿,老兄,为什么不活得开心一点儿呢?’;你知道吗,琼斯。在色盲眼里,再多的色彩也只有灰色;就像在不幸的人眼中,再多的幸福也只是不幸的前兆。”本田菊语气越来越冲,“你的好意不过是裹着糖衣的毒剂,只会让我觉得反胃!”

阿尔弗雷德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本田菊的情绪变化完全把他搞懵了。青年一副很想破口大骂的样子,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深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请原谅我,如果我让你感到不快。”阿尔弗雷德耐着性子说,“但我确实……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还能再为你做什么了,我真的只是想让你感觉好受点儿。”

呕吐感越来越强烈,在本田菊的胃部横冲直撞;他下意识地佝偻起身体,捂住了腹部。他呼吸困难。他听见雨声、风声、车流声、人们的欢声笑语、脚下土地沉重而哀恸的呜咽、千里之外河流愤怒而悲伤的咆哮。所有意义都在这一声呜咽、一声咆哮里彻底消解,就像阿尔弗雷德的突然出现,用一个轻蔑的目光和几句傲慢的话语,将他为之努力多年所苦苦追求的认同与尊重一笔勾销,尽数化为乌有;亚裔就是亚裔,中产就是中产;拿好你的门卡,别走错楼层,选择那扇属于你的正确的门。他为什么要来圣彼得堡,为什么要认识这个该死的白佬,为什么要和他往来,为什么要说服自己违心地接受他的委屈与示好。他明白了,一定是上帝对他毫无怜悯之心。他想起童年时暗潮汹涌的灰蓝色的海与一戳就破的彩色泡泡,易碎的日光、缺憾的月亮,永不停歇的潮涨潮落。他记不清是属于日本还是属于美国的童年。三十年光阴白驹过隙,恍如幻梦一场。

他还是一无所有。

他只有无法避免的死亡、难以言说的孤独、遥不可及的自由和有缘无份的爱情。他求而不得,得而尽失,他什么都留不住;快意的日子转瞬之间就成了泡影。如果人生不过一枕黄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本田,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关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轰隆隆将他碾碎,他支离破碎;天际暗雷徘徊,“你还好吗?”

凭什么你可以轻易地被宽恕、轻易地就拥有了一切。本田菊想。如果是你,也许就能留住他。是我没用,都怪我太没用了。

他感觉到阿尔弗雷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只手在这寒冷的雨夜像一块炙热的烙铁,让他充满了被烧灼的痛感、浑身滚烫。他没有推开,而是抬起头凝视那对蓝眸。

“你想操我吗?”本田菊问。

阿尔弗雷德一脸错愕,“你说什么?”


毁灭的快感涌向四肢百骸,将他的心脏吞噬。一个声音在大脑中怒吼: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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