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love my dog,love me/爱狗及人(上~下一)

米菊/非国设



2020/1/18一更

2020/1/29二更

2020/2/8三更

目前更新至(下一)


 

 

“你想我吗?”

“不想。”

“那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我的狗想你的狗。”

 

 

Love my dog,love me

爱狗及人


 

 

 

作为美国养犬俱乐部忠实会员、宠物权益组织常驻志愿者、AKC公报热心供稿人、INS知名晒狗博主,现居纽约年刚满三十二岁的爱狗人士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如今正过着与三只独具个性的宠物犬同居一室的快乐单身汉生活。按理说,以琼斯先生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单身至今。他容貌英俊,身材硬朗,性格开朗,健谈爱笑,在曼哈顿中城拥有一份稳当且待遇优渥的工作;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我们的男主角琼斯先生就是很多美国人眼中标准的人生赢家,假如他的感情生活也能这般顺利的话。

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就步入婚姻殿堂,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可问题就出在狗上。

先来说说他的狗吧。正如上文所述,阿尔弗雷德——为表亲切,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直呼他的名字——养了三只狗。最小的比格犬名叫费利,现年八岁,是他二十五岁那年由表兄夫妇赠送的生日礼物,被他当成亲儿子疼爱呵护至今;英俊的大金毛名叫纽约,现年六岁,五年前他的姐姐随丈夫迁居加拿大时交给他照顾,从此成为他的玩伴,由于毛色明亮时常被他带出去兜风炫耀;还有一只名叫D.C.的牧羊犬,是他从流浪狗救助中心领养的,现年五岁,被他喂养得比金毛还要高大健壮几分,负责看家护院、帮主人照看同伴。

原本他的前女友与这三只狗相安无事。直到某天,这位来自中国的女士用玩笑话的语气怀念起了年少寒冬时节外祖父亲手煲制的令人垂涎欲滴的狗肉火锅——还没等到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就提出了分手。

“我简直无法想象她居然是一个吃狗肉的恶魔!” 阿尔弗雷德痛心疾首地向表兄控诉。

“是的,中国人吃狗肉。”亚瑟·柯克兰说,“我还以为《南方公园》的情节你可以倒背如流。”

“我知道,但我曾经天真地相信她不是那种中国人。”阿尔弗雷德脸上写满了惋惜,“她看起来是那么善良。”

“韩国人也吃狗肉。”亚瑟说道,“谨慎起见,也许你该为自己定制一份恋爱黑名单。”

“我会的。”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即将外派东京,“日本人吃狗肉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日本人倒是不吃狗肉。”亚瑟说,“但他们吃鲸鱼。”

“噢,那可真是太残忍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松了口气,“幸好我不养鲸鱼。”

亚瑟抿紧了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就要脱口而出的嘲讽。很显然在我们的琼斯先生看来,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更加平等*,比如狗。

就这样,由于律所在六本木新城租的公寓禁止养狗,把宝贝儿子们交给表兄代为照料之后,阿尔弗雷德踏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尽管出行前他已经自学了一段时间日语,并努力练习使用筷子、让自己的肠胃适应生鱼片和米饭,律所甚至特意聘请了专业的日本礼仪老师教他如何与海对岸的合作伙伴相处,但在东京这一年远远说不上愉快,经历过被同事抱团排挤、被物业和邻居差别待遇、被当地商户搪塞、被政府公务员敷衍了事、被种种繁文缛节和敬语用法逼疯等糟心事件后,律所终于应阿尔弗雷德的强烈要求把他调回纽约,当然,该干的活儿他都提前干完了。

“日本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西洋宠物犬,”阿尔弗雷德声泪俱下地向表兄控诉,“而且是没有拴狗绳的那种!”

“当初是谁非要去日本不可来着?”亚瑟嗤笑。

“我哪想得到日本人这么排外?”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叹气,“他们明明看起来都很好相处。”

“人不可貌相,阿尔。”亚瑟说。

“日本人简直安静得让我害怕。”阿尔弗雷德又说,“我是指,就比如在山手线的列车上。他们是怎么做到让一趟塞满了人的地铁仿佛空无一人的?”

“公共场合不打扰别人是一种美德。”亚瑟说。

“‘琼斯君,不好好读空气的话,可是会被讨厌的哟。’”阿尔弗雷德模仿完同事的语调,抱怨起来,“去你妈的读空气。”

亚瑟抿紧了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就要脱口而出的嘲讽。很显然在我们的琼斯先生看来,耿直与自我是值得称道的优秀品质,而不巧的是,大部分日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只有去代代木公园云吸狗的日子能让我感到些许怀念。”阿尔弗雷德说,“要是日本人更偏爱大型犬一点就更好了。”

“诚恳地说,我建议你先反省一下自己。”亚瑟说道。这次他决定和日本人站在一起。

总之,从东京回到纽约的阿尔弗雷德就像一只脱了笼的猛禽类动物,才落地第二天就向律所争取到了一个小长假,带上自己的宝贝儿子们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公路旅行。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他又变回了那个斗志昂扬、能言善辩的琼斯律师,神清气爽地重新投入事业和生活。

 

正值秋冬交接之际,纽约的天气阴晴不定,有时毫无预兆地就飘起小雨。但若因此便认定纽约的秋天不值一提绝对是个错误。曼岛被红的、黄的枫叶和银杏树染透,譬如中央公园,以水库为原点,四周被浓丽的秋色环绕,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摩登主义高楼,一旦放晴,澄澈的湖水就会被楼群与树林铺满,让乘船的游客和运动、休憩的居民仿佛身在画卷。

在我看来,中央公园从未被纽约人错误地过誉。恰好我们的男主角琼斯先生也这么认为,从绵羊草坪到戴拉寇特剧场的宽敞又平坦的散步道就是他最为钟情的遛狗地。

 

这段时间纽约持续放晴,阿尔弗雷德送几只爱犬去体检、打疫苗、轮流做美容,然后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照例带他家英俊的大金毛去中央公园兜风。虽然中央公园向来宠物犬众多,但在阿尔弗雷德眼里,他的金毛永远是那道最靓丽的风景线。他们父子俩(他和狗)一前一后往剧场的方向慢跑过去,可就在路过大草坪的时候,金毛突然大汪一声,奋力挣脱主人的牵制朝路边的长椅飞奔而去,冲着躲在长椅下的柴犬就是一顿乱嗅。小个子的柴犬被这大狗吓了一跳,但很快缓过神来,警觉地后退几步,冲着金毛汪汪汪汪地一阵叫唤。金毛低低呜咽两声,微微退缩,见柴犬没了动静,试探性地微微往前,柴犬立刻又叫了起来。

这世界上居然有你撩不到的狗!阿尔弗雷德见自己潇洒帅气的金毛吃瘪,惊讶地想,上前试图安抚对峙的两只动物。这时一个黑发青年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一把拽住了柴犬的狗绳,他看了眼阿尔弗雷德和金毛,又看了眼自己的狗。他比美国青年矮一个头,身材纤瘦,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他像大多数遛狗的当地人一样全身运动服,腰间别着一把没用过的塑料袋。

“呃,非常抱歉,我的狗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黑发青年面露尴尬。

“不,没有。”阿尔弗雷德说。

“是吗,那就好。”青年有点不安地解释,“我一撒手,他就跑没影了。没打扰到你们就好。”

“这附近很少有人养柴犬。”阿尔弗雷德说,“我的狗觉得新奇,想和你的狗一块儿玩,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是我的金毛吓到他了。”

“诶,是这样吗?”青年下意识地用日语说。他反应过来了,立马开始道歉。青年的过度礼貌让阿尔弗雷德心里警铃大作,一阵熟悉的窒息感直冲脑门,他连忙打断对方,“我看你追得挺累的,不如先坐下休息会儿再接着遛狗。”

他们一前一后在长椅坐下。青年牵紧自己的柴犬,俯下身揉了揉小狗毛绒绒的颈部,最后干脆把狗抱起来放在腿上,用日语说道,“东京酱,以后一定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如果走丢了,爸爸就找不到你了哟。”

“……你的狗叫东京?”阿尔弗雷德问。金毛温顺地趴在他脚边,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大又圆的深棕色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

“啊。”青年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你听得懂日语?”

阿尔弗雷德点头,“我刚从东京调回来。”

说完,他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青年困惑地看着他。

“我的狗叫纽约。”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挠了挠狗下巴,金毛舒服地眯起眼睛;他忍不住又笑了,“这可真巧,不是吗?”

青年似乎并不觉得好笑,又不好意思不跟着他笑,最后只好勉强抬了抬嘴角以示认同。

“其实我还有一只费城和一只华盛顿。”阿尔弗雷德说。

“呃,我只有他。”青年回应道。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见鬼,这家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无聊透顶的对话,让我继续遛狗’。”阿尔弗雷德说。

青年看着他,无言以对。

“我在东京呆了挺久的。”阿尔弗雷德耸肩,“每天都和日本人打交道。”

“您想必就是那种典型的美国人。您真的很自信,就像我认识的大部分美国人那样自信。”青年的黑眸里流露出嘲讽的笑意,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喔,不对。您比他们还要更自信一点,毕竟他们之中没有谁会认为自己只和我说上三句话就能对我的内心了如指掌。”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侧过脑袋打量他,在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青年皱眉。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阿尔弗雷德说,“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阿尔弗雷德再次在中央公园碰到那个黑发青年是在一周后。还是路边那张长椅。不过,这回跟在他身边的不是英俊又拉风的金毛,而是一只体格健壮、威风凛凛的苏格兰牧羊犬。青年背对着他,坐在长椅上逗了会狗,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不知是在看今天的新闻头条还是在刷推特;柴犬绕着他的小腿打转。

阿尔弗雷德牵着自己的大狗走过去,在青年身边坐下。对方抬起头看见是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迅速低头继续看手机,假装无事发生。苏牧发现了青年身边的柴犬,从地上直起身,好奇地探出大半个身子认真打量那只姜黄色的小狗。柴犬贴着草皮玩地上的野花,偶尔回头瞥向另一边的苏牧,他短小的尾巴高高翘起、向前打着卷儿。

“嗨,好久不见。”阿尔弗雷德主动打招呼。

青年没有搭理他。

“真巧,我们又遇到了。”阿尔弗雷德自顾自地说。

青年依然无动于衷。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没有太在意,也掏出手机,边处理邮件和信息边说,“干嘛特意装得跟从没见过我似的,我又不是日本人,我可不知道空气有什么好读的。”

青年放下手机,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柴犬突然冲到苏牧跟前,对着体格是自己几倍大的牧羊犬汪汪汪地吠叫起来。苏牧没有像金毛一样退缩,而是抬起前爪,啪得一下把小个子的柴犬拍到了地上。

空气凝滞。

“我的老天!D.C.,你他妈的在干啥!”阿尔弗雷德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拉着绳子训斥,“你怎么能欺负小狗,你这个坏孩子!”

苏牧呜嗷一声,蹭了蹭主人的腿坐好,耷拉着耳朵垂下脑袋乖乖听训。柴犬早就溜回了黑发青年身边,委屈地躲在他小腿后面,青年蹲下身去安抚自己的小狗。

“是我的狗先挑衅。”青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D.C.一直盯着他,他很害怕,所以才叫的。”阿尔弗雷德表示理解,“这不是他的错。”

青年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呃,这就是你的华盛顿?”他一脸尴尬地开始找话题。

 “yep.”阿尔弗雷德拍拍牧羊犬的脑袋,“这家伙虽然比不上纽约帅气开朗,但是很可靠,他能帮我照顾他的同伴们。”

 “听起来不错。”青年附和道,他正绞尽脑汁想多说两句,柴犬却一个转身,趁他不注意就朝着散步道对面卖蝴蝶饼和热咖啡的小摊贩飞奔了过去。

糟了!青年用日语说,拔腿就要追。

 “快,去把那个小家伙带回来。”阿尔弗雷德对牧羊犬说,松开狗绳。苏牧迈开他的大长腿,三两步就追上了跑在前边的柴犬,然后不顾柴犬呜呜嗷嗷地反抗叼起了小狗的脖子、穿过人流慢悠悠跑回来,把柴犬往青年跟前一放就向自己的主人邀赏去了。

 “干得漂亮,D.C.!爹地真为你自豪!”阿尔弗雷德蹲在地上使劲儿揉牧羊犬的脑袋,大狗发出心满意足的呜咽声,凑上去舔了主人一脸口水。

黑发青年牵着自己的狗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互动。阿尔弗雷德摸摸狗脑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的青年,试图用压迫感让对方就范,“怎么样,这次我能请你喝咖啡了吗?”


英国人有句老话:Three and out.

当阿尔弗雷德第三次在中央公园碰到那个黑发青年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求胜欲和愤怒情绪如同海啸般奔涌而至,瞬间将他的理智淹没。他竟然被连拒两次,身为一位容貌英俊、身材硬朗、性格开朗、健谈爱笑的pick-up artist,他如蒙奇耻大辱。shame!shame!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怒吼:这次他不管说什么都非要搞定他不可!

与前两回不同,这次是在戴拉寇特剧场。每年夏季才开放的剧院门扉紧闭。青年坐在剧场前的长椅上,捧着一本小书,低头看得入迷;柴犬似乎是玩累了,正窝在他腿上打瞌睡。

阿尔弗雷德拽紧狗绳,牵着体型娇小、面貌可爱的比格犬,气势汹汹地朝青年走过去。比格犬嗷了一声,迈着小短腿快跑两步跟上自己的主人,下垂的大耳朵随着步子呼扇呼扇地拍打着两侧腮帮子,灵动的大眼睛与主人一道盯着前方。

“早上好,我们又见面了。”阿尔弗雷德堵在青年面前,笑眯眯地说。

青年抬起头,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回应了一句“早安”,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阿尔弗雷德咽下被无视的怒火,重重往青年身边一坐,木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然而青年依然不为所动。他淡定地翻了一页书,封底翘了起来,露出印在那上面的日文:“若无惩罚,逃亡也就失去了乐趣……”

“这年头看安部公房的人可真少见,不是吗?”阿尔弗雷德说。

青年看向他,仿佛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这个人,那对黑眸显得有点儿惊讶。

“你知道安部公房?”青年问。

“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了!”阿尔弗雷德气呼呼地说。

“你这是在生什么气?”青年好笑地问。

“我没有生气!”阿尔弗雷德说。

“人类总是容易执着于一些‘无意义’的东西。”青年顿了一下,“你为什么非得请我喝咖啡不可呢?是真的想请我喝咖啡,还是不甘于没能请我喝成咖啡?”

“你要和我辩论存在主义哲学?”阿尔弗雷德反问。

“我不想和你辩论任何东西。”青年说。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逻辑假设。”阿尔弗雷德说,“我想请你喝咖啡和我不甘于没能请你喝成咖啡,这二者并不矛盾。更重要的是,无论你认为我出于何种动机,都不应该据此否定我邀请你喝咖啡这个行为本身的诚意,因为那只是你的假设;你这样擅自对我做出有罪推定,是对我人品的诋毁和诽谤!”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想再继续这场幼稚的争论,但又心有不甘,“我能冒昧地请教你的职业吗?”

“律师。”阿尔弗雷德说,“你呢?”

“啊,原来如此。”青年说,“我是医生。”

“儿科医生?”阿尔弗雷德问。

“脑科医生。”青年露出得逞的微笑,“欢迎你随时来我院就医。”

对话陷入僵局。青年怀里的柴犬突然动了。姜黄色的小狗爬起来,用爪子挠了挠耳朵、环顾四周,成功地被阿尔弗雷德脚边的比格犬夺走了注意力。两只体型相仿的宠物犬先是安静地对视了一会,然后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地嗷嗷了一阵,再然后翘起屁股疯狂摇尾巴,接着猛地扑向彼此,在地上追着对方的狗尾巴转起了圈圈,玩得不亦乐乎。

阿尔弗雷德目瞪口呆。

“……所以这就是你的费城?”有人温柔地问。

阿尔弗雷德扭过头,发现青年正托着下巴、满目爱怜地注视着地上玩成一团的小狗们。那本书被他弃置一旁,看来是不打算再翻了。

“呃,你可以叫他费利。”阿尔弗雷德说。

“他真的很可爱。”青年评价道,随后又用日语称赞了好几遍“可爱”。

“他是我表哥送我的生日礼物。”阿尔弗雷德说。

“你表哥品位真好。”青年由衷地感叹,“我还以为会是只萨摩耶或者拉布拉多什么的。”

“好吧,好吧。我不否认。”阿尔弗雷德想了想说,“今年我生日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如果不知道送什么好,送我狗就行了,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波士顿’,我会好好训练,教他替你准备下午茶的。结果你猜我表哥怎么说?他说,‘得了吧,臭小子,你以前还说过会教费利替我翻书,结果他直接撕烂了我一整本《英国xian法》’,哈哈,我哥可真是个……”

他闭上了嘴,然后一声不吭。黑发青年沉迷于拍狗,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什么。我们的琼斯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狗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嫉妒之情。

“为什么给他取名叫费利?”青年放下手机,好奇地问。

“费城是我的故乡。”阿尔弗雷德说,“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比格犬。你知道的,狗的寿命都很短暂,那只小狗还没等我长大就离世了。我见到费利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带着我的小狗去独立宫广场玩的日子,他很喜欢入口旁边种的海棠花,每次花开了都非要拉着我一块儿去看……”

阿尔弗雷德没能把话说完,他匆忙摘下眼镜,用力捏着眼角和鼻梁。那里是泪腺。他谈论起孩提时代的小狗,仿佛重新做回了那个质朴、纯真的费城少年。

“我很抱歉。”青年沉默片刻说。

“虽然费利不像纽约那么光鲜亮丽,也没有D.C.威风,但他是独一无二的。”阿尔弗雷德看着追逐打闹的小狗笑了起来,“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一只狗能取代他的位置,就像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取代费城对我的意义。”

他们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上一会。

青年准备带柴犬离开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再次提出了那个请求,意料之内地再次被婉拒。他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嘀咕了一声“好吧”,连额前向来精神抖擞的金发都蔫了几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那只柴犬就像生了根一样死死扒着地面,任由青年怎么拽都拽不动。比格犬则沮丧地趴在一旁,望着柴犬可怜巴巴地呜咽起来,两只大眼睛水光闪动。

“你就真的这么不愿意让我请你喝咖啡吗?”阿尔弗雷德俯身摸了摸自己同病相怜的小狗,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鼓起腮帮子、扁着嘴说,“就算是看在狗的份上。”

黑发青年看了眼狗,又看了眼阿尔弗雷德,又看了眼狗,脸上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好吧。”他妥协了,“看在狗的份上。”

 

 

 

*出自《动物农场》。 





 中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今天早上遛狗的时候在汉密尔顿雕像下面碰到了一只秋田犬,她看起来和你的柴犬很像,但是个头真的大了很多。养她的是一家三口,我碰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陪她的小主人玩棒球。我对他们说,我家纽约和D.C.也很擅长玩棒球;那家爸爸说,真的吗,那我们一块儿玩吧。我们玩了很久,也很开心,那一家人都很喜欢我的狗。我走的时候,听到那个小男孩跟他爸妈说,他也想要一只金毛。哈哈。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我也很想要一只秋田,我小时候看《忠犬八公》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长大以后绝对要养一只秋田犬。你喜欢秋田吗?你会和东京一起玩棒球吗?

阿尔弗雷德·F·琼斯:

菊,你今天怎么没来遛狗?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你有没有听说过ZUMA餐厅?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在麦迪逊大道和东38街的路口上,帝国大厦和中央车站中间。昨天我们项目团队刚去ZUMA吃了晚饭,那里有超棒的神户牛肉和天妇罗炸虾,主厨先生也善于用味噌处理海鲜,比如说银鳕鱼、三文鱼之类的。也许你可以抽空去试试看,都是新鲜的生鱼肉!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你也爱看纪录片吗,菊?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我看到你的INS里有QUAD的票根,最新上映的《大地蜜语》你去看了吗?如果还没有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你瞧,布莱恩特公园的树叶变红了!

图片-1.jpg

图片-2.jpg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哈喽?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哈喽?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我生气了。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你在生我的气吗?

阿尔弗雷德·F·琼斯:

菊,你已经八个小时没有回我的消息了!!

本田菊:

…………………………

本田菊:

我们很熟吗?

请使用我的姓氏称呼我。

我有没有去遛狗关你什么事?

柴犬和秋田一点都不像!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看电影?

树叶到了秋天当然会变红,这究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麻烦你以后不要在工作时间内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扰我。

我工作很忙,请你以后选择合适的时间给我发消息。

主治医都比较忙,不好意思恐怕无法及时回复你。

因为刚刚一直在为病人手术,所以未能及时回复你的消息真是万分抱歉。

因为医师从业规定内有医生不得带通讯工具上手术台的要求,所以我无法在第一时间看到你的信息并给予回复,很抱歉让你感到困扰了,对此我深表歉意。

我刚做完手术。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做手术居然要这么久?

本田菊:

你可以亲身一试。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明晚你有空吗?

我有两张《汉密尔顿》的入场券,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

本田菊:

…………………………

阿尔弗雷德·F·琼斯:

还能顺便去ZUMA餐厅吃个晚饭。

本田菊:

阿尔弗雷德·F·琼斯:

那我明晚六点半去你医院接你,记得换小礼服。

其实也不用搞得太正式,别穿球鞋卫衣牛仔裤之类的就行。

如果你非要这么穿,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正好我也想穿得随便一点。

本田菊:

那个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我记得你在INS上说过总是约不到同伴一起去,所以我这次特意买了两张,是最好的池座!甚至可以看清楚乔纳森·格罗夫唱歌的表情,嘿嘿!

你喜欢英王乔治,我没记错吧?

本田菊:

好吧。

看在JGroff的份上。

阿尔弗雷德·F·琼斯:

那我们明天见#飞吻

本田菊:

嗯,明天见。

 

一败涂地。本田菊痛苦地扶住额头,另一手紧紧握着手机,用力得几乎要把那玩意捏碎。他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才会和这家伙狭路相逢。他与这位名叫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先生认识才不过一个月,就已经(被自愿)互相交代了手机号码、家庭地址、医院/律所名字和几乎所有社交网络账号。他们的关系进展之迅速在本田菊前三十五年的人生里可谓骇人听闻,而这一切的缘由却仅仅是因为一次遛狗。

“你还好吗,本田?”一旁的同事见他愁眉苦脸,关心道。

“没事。”本田菊强颜欢笑,“我只是……刚做完手术有点累。”

“正好明天你不用值班。”同事打趣道,“好好休息,去约个帅哥共度良宵。”

不,还是让我死了算了。本田菊抿紧唇,继续强颜欢笑。

那么来说说他这三十五年的人生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的本田先生诞生于日本濑户内海地区某个盛产橄榄与香草的小岛上的一家妇产科诊所内。他的父亲是岛上唯一的兽医,独子降生时正在为一户岛民的小秋田瞧病;等这位新晋父亲踩着单车满头大汗地赶到,本田菊已经停止了哭泣,神态安静地躺进父亲的双臂和他大眼瞪小眼,然后这个中年男人就当着妻子和护士的面嚎啕大哭了起来,仿佛他才是那个刚刚来到人世的幼子。本田菊打小便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和各类小动物打交道。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迁往岛外的城市,高松、大阪,甚至遥远的东京,原本人丁兴旺的小岛犹如垂暮的妇人或将谢的花,日复一日地凋敝下去。可本田菊从没产生过离开的念头,他在内心深处对这座岛屿抱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与怜爱之情,即使所有人都将她抛弃,他也要守护她,就像海潮至死不渝。

当父亲询问他对自己的前途作何打算,他说,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读一所普通的学校,毕业后回家子承父业,娶一个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妻子,生一个既不过分聪明也不至愚笨的孩子,与妻儿共度普普通通的一生,终老于此,长眠于此,梦里要有海风从小山丘上的橄榄园穿过轻轻吟唱。然而热衷于嘲弄人类的命运女神并未将他轻易放过。高中毕业那年,我们的本田先生未能如愿留在家乡,而是由于成绩太过优异一举考入怪物云集的东京大学医学部;就在他懊悔不已的时候,又因为表现出类拔萃被学部破格准许参与美日合作的医学研究项目,他无法推辞,随后更倒霉地被美校教授看中;对方的盛情实在难却,本打算毕业就返乡的他违心地去参加了全美医学院入学考试,岂料再度事与愿违,他成为康奈尔大学医学院的一员,并经由导师推荐进入全球顶尖神外机构纽约长老会医院-威尔康奈尔中心当了一名住院实习医师;而最叫他失望的是,威尔康奈尔中心竟然也对他青睐有加,不到五年就让他转正留院,做为主治医师正式执业。他就像一枚落叶,随波逐流半生,最终在另一座岛屿的喧嚣里搁浅。

这种被命运摆布的人生令他倍感挫败。每逢旧日同窗投来恭维(只是客气)的目光,他只能强颜欢笑,在心里嘀咕:纽约有什么好的,既没有橄榄林也没有香草园,甚至连罗森和全家都没有!

有人追求出众,有人则惧怕出众。此言非虚。身为一位淳朴的小岛岛民,我们的本田先生对生死宿命自有一套见解。正如海潮在午后退去,橄榄花自盛开时凋零,太阳升至顶峰便衰颓、植物与山丘的影子也因此沉沦,再可爱的小狗亦难逃一死,而人终将步入暮年。日月轮回,春秋流转,一切的生都蕴含着死,一切的辉煌都暗示着衰败,一切的快乐都隐藏着忧愁,一切的甘美都预兆着灾厄。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天他得到的越多,就越为明天可能会失去的感到焦虑和痛苦。他的人生本该是一粒卑微的泥土、一缕转瞬即逝的海风、一颗从枝头跌落的橄榄果或者一枚无人问津的蚌壳,夙兴夜寐、朝生暮死,成为这座小岛不可剥离的一部分被时间涤净,往复新生、与之长存。在他看来,人生于世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会谦卑。

那么再来说说狗吧。十岁那年,本田菊养了生命里第一只柴犬,取名“小豆岛”;十八岁那年,“小豆岛”安然离世,本田菊前往东京读大学,养了生命里第二只柴犬,取名“香川”;二十五岁那年,“香川”安然离世,本田菊前往美国继续深造,养了生命里第三只柴犬,取名“东京”。三十五岁生日,他许下三个愿望:第一,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拥有一只名叫“纽约”的柴犬;第二,等他老了以后,说什么都要坚决婉拒来自美国医学界的挽留,重返故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岛医生;第三,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感情生活重蹈覆辙、再次偏离轨道,虽然他喜欢狗,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容貌清秀、身材修长、性格绅士、谈吐优雅的猫系男友,最重要的是他们将会礼貌地相爱,或者说只在需要的时候相爱;过分热烈的爱情恰如过分出众的事业,都是他此生无法承受之重。

虽然他喜欢狗,但他再也不想养狗。狗这种动物的感情过于丰沛充盈,他每失去一只狗,就仿佛失去了全世界。对本田菊来说,阿尔弗雷德就像一只没拴狗绳的大型犬,未经允许就越过篱笆翻进他的院子里到处打滚,甚至还露出肚皮想让他上去摸一摸;本田菊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他无法确定,下一秒这只大狗会扑上来舔他一脸口水还是不慎咬破他的颈动脉;但他也不会主动驱赶,毕竟,狗还是很可爱的。

 

狗还是很可爱的。

本田菊想。

柴犬和比格犬在草坪上嬉戏打闹。高大的苏牧蹲坐在一旁,像照看绵羊一样照看着两只小家伙,偶尔低下脑袋用鼻子帮柴犬翻身。小个子的柴犬“年事已高”,和几位同伴比,动作已经不那么灵活,只有撒丫子跑路的时候反应能力堪称一流。身为主人的本田菊则坐在长椅上,一边看着自己的狗,一边听身旁的青年高谈阔论。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三个月,纽约进入漫长的冬季,旖旎的秋色悄然褪去,露出灰褐色乔木最原始的样子,碰上没有太阳的日子,便寒风阵阵、阴雨绵绵;中央公园却并未因此变得萧索,附近的居民仍然热衷于来此遛狗,风雨无阻,闹腾的犬吠声足以将风雨带来的寒冷与阴郁驱逐。

事实证明,人的适应能力是无限的。本田菊不仅早早放弃了要求阿尔弗雷德使用姓氏称呼自己的幻想,还会在工作繁忙的时候主动把柴犬交给他让他帮忙遛狗。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展、一起看电影和音乐剧、一起去郊外露营徒步,甚至一起考了张飞行证。

就在本田菊神游天外的时候,金毛从远处跑了回来,叼着一束精心包装过的鲜花用前爪扒着他的膝盖,深棕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期待。本田菊一脸困惑地看向身边的人。

“纽约想给你一个惊喜。”阿尔弗雷德笑容灿烂,“快收下吧。”

“所以这是送给我的?”本田菊愣了一下,略带犹豫地接过了花束,随后露出笑容,一边道谢一边亲昵地抚摸金毛的脑袋和脖子,金毛汪了一声,兴高采烈地晃动尾巴。英俊帅气的大型犬没有回到主人身边,而是直接在本田菊脚边趴下。

“嘿,纽约!”阿尔弗雷德装出生气的样子,“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

本田菊被他给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很好笑吗?”阿尔弗雷德挑眉。

“你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本田菊说。

“你怎么跟我表哥说一样的话?”阿尔弗雷德咕哝,又抱怨道,“为什么你每次都偏袒我的狗?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因为你的狗比你可爱。”本田菊说,“可爱得多。”

阿尔弗雷德不满地撅起嘴。本田菊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狗,又看了眼他。狗是真的很可爱。本田菊在心里想道。

“菊,你喜欢秋田吗?”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点了点头,“干嘛老是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有点好奇。”阿尔弗雷德说,“如果将来某天养了秋田,你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大阪?京都?名古屋?”

“北海道吧。”本田菊想了想说。

“哈哈,我也喜欢北海道,那儿的滑雪场棒极了!”阿尔弗雷德大笑起来,“我可以帮你一起训练他。——我是指你的‘北海道’,训练大型犬我可比你更有经验。”

本田菊看着他洋洋得意的模样,无言以对。


晚上到家后,本田菊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插好,摆放在客厅的矮几上。他发现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分心去看那束花,便又挪到了吧台,最后干脆直接放进卧室,搁在床头柜上。本田菊处理完工作总结,看了会书,洗完澡躺进被窝后,拿起手机开始编辑短信。阿尔弗雷德有晚睡的习惯(据他本人说,是大学时代考前通宵预习留下的后遗症),这时候应该还醒着。

本田菊:

是你的狗想送我花还是你想送我花?

以后别再让你的狗送我花了。

花好像不是可以随便乱送的东西吧。

很感谢你的礼物,但是普通朋友之间无缘无故地送这类东西似乎有点……

您的厚爱实在令在下不胜惶恐,我们日本人讲究礼尚往来,若鄙人未以同等之礼相报则有怠慢之嫌,若鄙人以同等之礼相报则未免逾矩,还望阁下今后……

那个,今天的花……

阿尔弗雷德:

你喜欢吗?

我看到你经常在INS上提到绣球花,所以特意定了一束重瓣绣球。

本田菊:

喜欢倒是喜欢,就是………

阿尔弗雷德:

下周我姐姐和表哥会来纽约,你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本田菊:

你的家庭聚会为什么要邀请我?

阿尔弗雷德:

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

本田菊:

可是

阿尔弗雷德:

可是啥?

本田菊:

……………………………

你的家庭聚会

我是指

你干嘛对我这么热情?

阿尔弗雷德:

因为我在追你啊,这你都看不出来?

阿尔弗雷德:

我喜欢你。

阿尔弗雷德:

你怎么不说话了?

菊,你喜不喜欢我?

本田菊恨不得立刻给自己做个开颅手术切掉记忆中枢内的所有脑神经。他怎么会指望一只犬科动物主动掩饰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他一定是傻了。

我们的本田先生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时不时拿起手机唉声叹气两秒;经过一整夜的深思熟虑,他决定清空所有消息记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阿尔弗雷德一起享受快乐的遛狗时光。

第二天,本田菊牵着自己的柴犬,心惊胆战地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等待阿尔弗雷德和他的狗出现。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阿尔弗雷德到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扫了他一眼就谈起了自己刚刚结识的新客户;他们谈起亲人,谈起家乡,谈起自己的母校,本田菊一脸忧愁地讲述自己被命运操控的悲惨人生,阿尔弗雷德则哀伤地表示,我选择哈佛是因为我父母从哈佛毕业,我父母的父母也从哈佛毕业,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也从哈佛毕业,你瞧瞧,这一出生就被决定了的人生是多么无趣……从头到尾都无人再提及昨晚的话题。

这家伙居然开始读空气了。本田菊惊诧地想,悬在心里的石头顿时平稳着陆。

他们的相处模式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阿尔弗雷德的金毛隔三差五就会叼份小礼物送给本田菊。一盒巧克力、一张电影票、两瓶小豆岛特产的香草盐和橄榄油(坦白说,这份礼物确实让本田菊震惊了很久)或者给小狗用的铃铛。本田菊想要婉拒,但总是说不出口;他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不擅长拒绝;他收下这些礼物以后全部详细记录清楚,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一分不差地还回去。

坚持住,本田菊!他对自己说,你可是要拥有容貌清秀、身材修长、性格绅士、谈吐优雅的猫系男友的人,怎么能在一只大型犬面前轻易放弃?

虽然,狗是真的很可爱。




*英仏BG出没注意


下一




令人愉快的一天。假如阿尔弗雷德没有第一万零四百二十一次听到自己的表兄柯克兰先生在下午茶时间信誓旦旦地承诺从今晚开始绝对会戒酒以及第一万零四百二十二次在深更半夜把表兄的夫人波诺伏瓦女士从家里call来酒吧领人的话。

他先是在吧台(被迫)接受了一番“爱的教育”,然后又(不得不)聆听亚瑟醉醺醺地对着酒吧门口的地铁指示柱深情告白了整整半小时。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的表兄却突然转头对莎士比亚大加抨击起来,这位英国绅士愤怒谴责十四行诗的修辞太过露骨,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借此向妻子表达爱意(“虽然你比夏日更可爱温和,听听,还有比这更叫人难以启齿的吗?!”)。阿尔弗雷德硬着头皮跟在丧失理智的表兄身边寸步不离,以免对方闹出什么大乱子(并无奈咽下狗粮),直到弗朗索瓦丝·波诺伏瓦女士姗姗来迟。

他们合力把亚瑟塞进车厢里帮他扣上安全带。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弗朗索瓦丝妆容精致的脸和头发,她甚至特意搭配过裙子、大衣和丝巾。很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来得这么晚了。出于某种幼稚的报复心理,他决定难得发一回善心替亚瑟隐瞒今晚醉酒后吐露的所有真言。显然这对夫妻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于是他又站在纽约冬夜的瑟瑟寒风中听表嫂发了一大通牢骚(并无奈咽下狗粮)。

“哦,阿尔,真是太辛苦你了。”弗朗索瓦丝边说边比划,就像大部分法国人会做的那样(谢天谢地,她的牢骚可算是结束了),“他老是这副德行,你知道的。哦,瞧瞧这些英国佬,真是本性难移,他们如果能信守承诺超过一秒……”

上帝啊,她又开始了!这见鬼的法国女人为什么总是有发不完的牢骚!

“没关系。”阿尔弗雷德耸肩,打断了她,“我早就习惯了。”

弗朗索瓦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晚还有其他安排吗?”

阿尔弗雷德吱唔起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别忘了你留在吧台上的礼物。”弗朗索瓦丝冲他露出会心的一笑,踩着高跟鞋扭头钻进了驾驶座。

正如弗朗索瓦丝所说,他确实另有安排。否则他也不会特意把表嫂叫过来而是自行将表兄送回家。他把车开上了滨河大道,道路的一侧是静默流淌的东河,另一侧则是依旧灯火辉煌的楼群,但他的目的地不在其中。车朝向道路尽头的上东城驶去。和本田菊相识的第二周,阿尔弗雷德通过一顿晚餐得知对方不仅是一名主治医师,还是一名为长老会医院神经外科研究中心服务的主治医师。这家医院位于上东区,阿尔弗雷德对它并不陌生。能够获得长老会垂青足以说明本田菊在专业领域的出众,这令阿尔弗雷德对他的评价顿时水涨船高。为了方便急诊呼叫,本田菊住得离医院很近,他们俩的公寓只隔了一条街。

就在两个月前,阿尔弗雷德向本田菊表明心意,对方却仿佛压根没看见那条短信似的,照例和他一块儿遛狗、约会,只是绝口不提任何与此有关的话题。起初,阿尔弗雷德将之解释为日本人所独有的羞涩和腼腆;他默契地配合本田菊的回避,相信对方只是需要时间。渐渐地,他怀疑本田菊是在和自己玩暧昧,可日本人的表现实在过于坦然,完全看不出欲擒故纵的端倪。终于,他开始感到焦虑,他意识到,或许本田菊确实对他毫无感觉,又或许本田菊就像大部分他结交过的日本人那样不擅长推辞,但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面对这个可能的事实:本田菊所表露出来的欣喜和温柔都不过是一种虚伪的礼貌。

简而言之,这位本田医生的反应令阿尔弗雷德百思不得其解。爱就接受,不爱就拒绝;在他的世界里,关于爱情的答案从来如此简单明了。而本田菊的内心就像那只被薛定谔关进箱子里的猫,直到箱盖被打开的前一秒都处于一种完全不可测的状态。这让我们的直肠子琼斯先生备受煎熬,他困惑、懊恼、焦躁不安,想要窥探究竟却无从下手,他甚至猜测那可能是一种类似于宇宙形成之前的混沌虚无状态。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东京,回到了被嘴角永远带着蒙娜丽莎般神秘微笑的日本人包围的日子。阿尔弗雷德无法忍受,他决定今晚就把箱子砸个粉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


本田菊在熬夜处理实验数据的时候收到了阿尔弗雷德发来的短信。他们一大早就互相交代过今天的安排,他已经为报告抓耳挠腮了好几晚;除了医治病患,他也参与了医学院和医药公司的研究项目。这些阿尔弗雷德都清楚。

阿尔弗雷德:我在你家楼下。

阿尔弗雷德:你愿意陪我去滨河公园看星星吗?

他皱了下眉,起身到窗边拨开百叶窗,果然透过间隙看到了那辆显眼的大排量路虎。车子闪着灯,阿尔弗雷德正倚着车前盖拨弄手机。身材高大的青年裹紧大衣和围巾缩成一团。很快,本田菊又收到了第三条短信。

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还没睡,快点,我要冻死了!

然后是第四条。

阿尔弗雷德:外面很冷,记得多穿点儿。

本田菊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整理好资料,换上羽绒服全副武装地下了楼。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阿尔弗雷德的突发奇想。本田菊出了公寓大门,小跑向等待着的人,金发青年冲他露出笑容,然后又换了种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本田菊感到困惑,但他选择闭口不言。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本田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完全是在胡扯,因为曼哈顿市区的河边根本就看不到星星。他看着车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和不远处璀璨的人造光,回头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河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淌,拍击岸边的堤石;他们的车停在远离岸堤的路边。车厢内暖气充足,后视镜上的山茶花吊坠悠悠晃动,晃得本田菊心烦意乱;他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会不假思索地接受青年的邀请。他一定是傻了。

“你为什么要陪我来?”阿尔弗雷德突然问。

本田菊咳嗽起来,“……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你来你就会来吗?”阿尔弗雷德表情古怪。

“我当然——”本田菊顿住了。

“你也可以拒绝。”阿尔弗雷德说,“你可以说,你正在忙,你已经准备睡了。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甚至直接对我说‘不,这太傻了,我不乐意’。”

本田菊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菊?”阿尔弗雷德问。

“因为……”本田菊无法解释。

“因为你是日本人?”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我知道,日本人都不擅长拒绝。”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他应该立刻附和,但其实他什么都没说。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声带,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应该是夜晚的风太大了,是海风,风是从大西洋吹过来的。他漫无边际地想,这会他忘了车窗被关得严严实实。山茶花吊坠一动不动。终于不晃了,本田菊感到欣慰。但他转念想起这玩意就是自己送的,烦乱和惶恐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见鬼的,这家伙为什么要把他送的东西挂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不,不对,他为什么要送这家伙山茶花。他喜欢山茶花,但从此刻起,他决定不喜欢了。

“还是说你本来就不想拒绝?”阿尔弗雷德继续问。

“当然——呃那个,很抱歉,但是我,呃……”本田菊下意识地就要否认。他突然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了一个绝妙的理由:他只是因为连续几晚都在忙活论文,正好出来透口气。

“我想吻你。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吻你。”阿尔弗雷德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你会拒绝吗?拒绝我的吻。”

本田菊被这一连串步步紧逼的发问绕得晕头转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尔弗雷德就探过身给了他一个吻,一个潮湿的、漫长的、缠绵的吻。青年紧紧扣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在青年宽厚的掌心里跳动。他应该立刻推开他,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吻,然后是温暖的抚摸、热情的挑逗,和毫不留情的进入。海风在他耳边游荡,他的身体就像不慎滑入了滚烫的铁水,他不由自主地燃烧,被痛楚和欢愉的热浪冲击,几乎要溶解在阿尔弗雷德的怀抱里。山茶花晃个没完,如同被狂风吹折,下一秒要整瓣跌落。情事结束了好一会儿,本田菊才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来。他突然意识到他就这么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了,在一辆毫无情趣可言的路虎上,在一个连星星都看不见的夜晚,和这个他发誓一定要远离的家伙。他衣衫不整地偎着青年的胸膛,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被那对蓝眸注视而无路可逃。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对他扬起嘴角,那种无法克制的志得意满的、胜券在握的笑。山茶花仍在摆动。本田菊这下彻底清醒了,坐起身一把推开青年,边扣衣服边飞速思考要怎么搪塞过去。

“菊,我们……”阿尔弗雷德微微皱眉,开口道。

“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本田菊抢过话头,“我不会介意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脸色阴沉地问。

“谁都难免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本田菊说,“这没什么,阿尔,我们只是……总之不用太挂怀,反正在纽约,朋友之间上个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阿尔弗雷德问。

“不然呢?”本田菊说,“难道我应该要求你对我负责?”

“做为一名专业的律师,我建议你立刻要求我对你负责!”阿尔弗雷德说。

“你放心,我不会因此怀孕的。”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似乎觉得很可笑,“好吧,本田医生,我希望你能对我负责。”

“你也不会怀孕。”本田菊说。

“操,这根本就不是怀孕的问题!”阿尔弗雷德大喊。

“那你希望我对你负什么责?“本田菊问。

“我希望你对我的感情负责!”阿尔弗雷德强调,“我他妈的才不是一时冲动,你都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可我是。”本田菊顿了顿,“一时冲动。”

“所以你他妈和我打了一炮,然后告诉我,你对我完全没那个意思。”阿尔弗雷德质问,“是这样吗?”

“我们日本人不擅长拒绝。”本田菊说。

“没错,你们日本人很擅长推诿,比如使用‘不擅长拒绝’这样的理由。”阿尔弗雷德说。

“你不能因为我而攻击全体日本人。”本田菊开始转移话题。

阿尔弗雷德深深呼吸,他看上去快要窒息了,“菊,请你坦诚地告诉我,你刚才究竟是真的‘不擅长拒绝’还是‘出于自由意志’?”

“你想和我讨论自由意志主义?”本田菊继续装傻充愣。

“我现在他妈的不想和你讨论任何主义!”阿尔弗雷德按耐着怒火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爱或者不爱,这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吗?!!”

本田菊陷入沉默,因为无法承受那对湛蓝色双眸饱含愤怒与失望的注视而不自觉地将目光瞟向窗外。他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纽约的黑夜如此迷人。他面向深沉夜色回顾起自己前三十五年的失败人生;假如他没有考上东大就不会被准许参与美日医学研究项目,不会被美国教授说服参加全美医学院考试,不会进入康奈尔大学深造,不会被推荐到长老会医院实习,不会留在纽约,不会去中央公园遛狗,不会因此邂逅阿尔弗雷德·F·琼斯,最重要的是,不会被迫面对现在的窘境,所以归根结底都是东京大学的错。他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人,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然而这世间总是有数不清的破事纠缠着他;他不禁在内心怨恨起命运的不公。

阿尔弗雷德迟迟没有得到答复,他等得不耐烦,干脆伸出手扳正本田菊的脑袋迫使他面对自己。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阵子。

“请你放开我。”本田菊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我们的选择构成了我们自己。你也一样。不要因为害怕承担后果而逃避选择,菊。你不是日本民族的亿分之一,你就是你自己。我不否认我们都有身不由已的时候,但你走过的路最终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就算这个结果令你不满、难以接受,你也必须得去面对它。这就是自由意志,是上天赋予我们每个人的使命!”阿尔弗雷德说,“没有谁能勉强你,菊,要对自己诚实。听着,我爱你,你爱我吗?”

本田菊听完立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他一把拍开青年的手。他不喜欢阿尔弗雷德说教的口吻,更叫他气恼的是,他好像无从反驳。过去他接受父母和导师的规劝,一步步走向预料之外的人生;而现在阿尔弗雷德却对他说,不,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你必须学会负责。他变成了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在日本从来不会有人对他追根究底。该死的美国佬。

“你果然就是那种典型的美国人,阿尔弗雷德!你充满了传教天赋,就像我认识的大部分美国人那样,对别人指手画脚的时候总是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他不甘示弱地回击,“想必在你看来,真理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阿尔弗雷德一愣,“老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要跟你讲大道理的意思,对天发誓!!”

“刚才难道不是你在教育我什么叫自由意志?”本田菊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们可以不要偏离主题吗?!”阿尔弗雷德大声反问。

本田菊再次陷入沉默。操,阿尔弗雷德拼命克制破口大骂的冲动。他焦急万分,“回答我!”

面对青年的逼问,本田菊心乱如麻,就在他恨不得立即跳车跑路的时候,关于猫系男友的愿望猛地蹦了出来,他居然差点就把这茬给忘了;看来只要和阿尔弗雷德呆在一起,他就会变傻。他要立刻拒绝他,立刻、马上、不留余地。

“我——”本田菊开口,结果却欲言又止起来。

“你爱我吗?”阿尔弗雷德问。

“我……我不爱你。”本田菊终于下定决心。

“你在撒谎。”阿尔弗雷德说。

“我没有。”本田菊迎向青年的眼睛,然后被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和伤心狠狠刺痛了,“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别再打扰我了。”

“打扰?”阿尔弗雷德问,“你觉得自己被打扰了?”

“是的。”本田菊说。

“所以你确实只是出于礼貌才和我来往。”阿尔弗雷德哽咽道。

“你终于开始理解我了。”本田菊说。

“你是认真的吗?”阿尔弗雷德问。

“我是。”本田菊说。

“你保证?”阿尔弗雷德说。

“我保证。”本田菊说。

“向我发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菊。”阿尔弗雷德说,“我给了你无数次反悔的机会。现在,这是最后一次。”

本田菊一声不吭。

“好吧。”阿尔弗雷德沉默半晌,挤出一个笑,“我明白了。”他重新握住方向盘,平静了一会才发动汽车,“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去。”


阿尔弗雷德消失了。他的社交账户推送停在了那个夜晚,再也没有更新过。本田菊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评论和短信,再也没有在中央公园见到过他和他的狗。给他的电话也永远无人接听。当这种状况持续到第二个月,本田菊终于忍不住带着自己的柴犬找去了阿尔弗雷德位于上东城的公寓。那是一栋三层的老式联排别墅,看上去不大,但显然价值不菲。他牵着自己的狗站在公寓门口,反复思索待会儿见到阿尔弗雷德要说点什么。

公寓门毫无预兆地开了,本田菊浑身僵硬。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对方看到他,也愣在原地。

“早上好。”那个人露出友善的笑。

“早上好。”本田菊说。

“你是来找人的吗?”那个人问。

“是的。”本田菊说,“呃,我朋友说他就住在这里。我是指,呃,就这栋房子。也许是我记错了。”

“这么说你是琼斯先生的朋友?”那个人问。

本田菊感到欣喜。他急切地点了点头,“他在家吗?”

“噢,不好意思,恐怕得让你失望了。”那个人话里带着歉意,“他已经搬走了。这屋子就是他转卖给我的。”

“……他搬走了?”本田菊问。

“是的。”那个人说,“他没有告诉你吗?”

本田菊摇头,干笑了一下,“我们之间发生了点儿不愉快的事。”他又追问道,“他什么时候搬的?你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吗?”

“应该是上个月初。我搬进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空了。”那个人想了想说,“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很抱歉。”

“没关系。谢谢。”本田菊露出微笑。柴犬绕着他的小腿转圈,间或昂起脑袋冲主人叫唤两声。本田菊环顾四周,看着眼熟的街道,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家隔得这么近。他突然开始疑惑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主动找阿尔弗雷德一次。

又过了一个星期,本田菊鼓起勇气去了阿尔弗雷德的律所。然而他再次扑了个空。律所前台礼貌地告知他,琼斯律师上月初就请辞了,月中完成交接,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律所。本田菊离开律所时恰好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他的车在繁华而喧嚣的曼哈顿中城穿梭。灰蓝色暮霭沉沉,车灯、路灯和楼群间的霓虹灯交织成一片恍惚而暧昧的光,涂抹在他的车窗玻璃上,他不禁想起和阿尔弗雷德一块儿去看的摄影展——他们一块儿干过很多事——那些照片里被捕捉的属于城市的光,光芒掩映下哭泣或欢笑的脸,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孤独。

“今天是都柏林,明天是巴黎或罗马——
众多城市的虚焦
是一座城市,同时存在
亘古不变,而我们永远被这座城市流放。”

阿尔弗雷德靠近照片,想要看清下面的文字,用一种专注、执著得近乎滑稽的神情。是一首诗。阿尔弗雷德为他念出了那首诗,就像说出了某种咒语。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意识到,纽约是多么可爱啊。

吃过晚饭,本田菊照例去中央公园遛狗,但他已经不指望能碰到阿尔弗雷德了。他在那张和青年初次相遇的长椅上坐下。柴犬百无聊赖、兴致缺缺地趴在主人脚边,只有当其他宠物狗路过时才会机敏地直起身子,然后失望地趴回去。散步道对面的街头乐队正在演奏绿洲的《sitting here in silence》。本田菊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有人在长椅另一头坐下。

“你还好吗,先生?”那个人问。

本田菊愣了一下,对他说,“我很好。”

“可是你在哭。”那个人说。一个剃着板寸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很疲倦,眼袋浮肿,下巴留着稀疏的胡茬,像很多美国人那样穿着牛仔裤和棉夹克。他的衣服有点旧了,皮革字母袖标脱落了一大半。

本田菊摸了摸自己的脸,手心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男人问。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本田菊停顿片刻,“我从小就是绿洲乐队的粉丝,可他们却解散了。一转眼十年都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重组。也许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他们重组了。……我只是有点难过。”

“是吗?”男人看着乐队的方向,呢喃地问。

“是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不能重来。”本田菊说。

“这太伤感了。”男人说着,也流下泪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去抹眼角和泪腺,泪水却越来越汹涌,怎么也止不住。

“你也是绿洲的粉丝吗?”本田菊问。

“噢。”男人略带感激地说,“是的,我也是。”

于是在这个纽约的夜晚,一对陌生的路人为了一只解散多年的乐队各怀心事地无声哭泣。





tbc.





 

 

评论(18)
热度(716)
  1. 共5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松枝matsu | Powered by LOFTER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