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人间烟火

港中心




四十多年前,王嘉龙的双亲跟着百来个乡民趁夜穿过芦苇丛,磕磕绊绊踏过河滩的尸体,裹紧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衣服,纵身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流中,迎着对岸明亮而温暖的灯火奋力游去。粗鲁咒骂的英语、马靴蹬踏木板的哒哒声、震耳欲聋的枪鸣在头顶响起,不断有人被晦暗的河水吞没,沉入河底。背对着饥寒交迫、尊严尽失的深渊,他们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游,游向那个被口诛笔伐的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他们之中有宝安人,有潮汕人,也有被下放的广州知青。他们背叛了社会主义和伟大的领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但如果不逃也难保不会被活活饿死或打死。愧疚和罪恶感像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自我劝慰。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幸存的人爬上河岸,爬过铁丝网,靠香港市民的救助逃过港英政府的逮捕和遣送,活像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失去身份、埋没姓名,在群山环抱的元朗围村落下了脚。有人找机会进入市区投靠亲友,获取香港身份以后住进公屋,到附近的厂房打工谋生;也有人就此止步,游离于香港社会边缘,换一个地方忍受贫穷和卑微。但他的双亲没有。他们不甘于做一对穷乡僻壤的困兽,从拿着低薪受人使唤开始,学英语,做小生意,开办工厂,一步步脱离底层,在九龙购置房产,送独子去英国念书。他们告诉他,你要努力打拼,将来把家从九龙搬到半山,在那里拥有自己的房子,面朝维港、俯瞰香江,做人上人。

王嘉龙的童年在九龙寨城度过。他出生后没多久,父母就带着他搬了过去。一家人住在龙津尾巷南侧的两合楼里,七八平米的小单间勉强塞了张架子床和几件木制家俬,月租只需三十五港元。临街底层是一排无照经营的牙医馆,每天都有不少城外人赶过来就诊;旁边有几家生果和鲜肉铺。供水处挨着楼道入口,居民们从旁边钻进暗巷,打着伞,以防被高层住户泼倒的污水光顾。五楼走道最里面是救世军办的教会小学,二十平米不到,收留了几乎整幢楼的孩子。违建的楼房紧贴彼此,只留下半条胳膊宽的缝隙,阳光被挡在城外,他们的家即使白昼也暗无天日。父亲从旧货店淘回一台飞利牌彩电,像其他住户那样在楼顶露台边沿架了一座简陋的天线塔。吃过了晚饭,王嘉龙和父母一起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狮子山下》《大侠霍元甲》和《上海滩》。听到片头曲里唱“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王嘉龙好奇地问母亲黄浦江是不是比大海还更辽阔、更汹涌。如果父母晚归,他就会趁机打开翡翠台,偷偷看六点钟播放的日本动画。头顶吊扇转个不停,铁锈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隔壁传来搓洗麻将的乒乒乓乓声,一局过后,有人忍不住高声叫骂起来,转眼间,整个麻雀馆都陷入混乱和喧哗;过道对面有家名叫何福记的鱼蛋作坊,机床震耳欲聋的噪声总是直到入夜才停止;楼上阿哥是商业二台的忠实听众,每天到了点都会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夹band佬发歌,王嘉龙边看动画、边写作业,一边听着自己听不懂的小众音乐。

人用爱心加于国土/来换取异邦的冷酷/难用信心编织美好/成败靠自己手去造

留在你自己的国土……*

偶尔他会摇头晃脑地跟着唱白念出那些食物,叉烧包、炒饭、油鸡、咸鱼饭、虾饺。鼓点肆意又尽兴,让他想起天台上练霹雳舞的青年男女们。

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合住在左边的屋子里,每天迎来送往各色不同的男人。有次下课回家,王嘉龙撞见阿强站在那间屋子门口,打着赤膊,露出后背恶鬼和巨龙缠斗的纹身,被他挡住的女人似乎在讨价还价。阿强是这条街的大哥,据说当初杀了人逃进寨城避难,结果就这么留下了。每逢月初他会领着一帮小弟守在供水处向住户收取水费,烟馆、麻雀馆和斗狗场的老板得交更多,白粉仔做生意也要先打点些尖货。如果有人遇到麻烦,阿强就会带上自己的人马替他们出头。他突然一把把女人推进屋,房门砰得一声合拢。王嘉龙刚放下书包,墙后就响起了男人亢奋的粗口和女人的浪叫。母亲只要提起她们便满脸嫌恶,随后吐出一班鸡之类的字眼;还有那些成天混迹于麻雀馆的人,母亲说这是赚快钱、炒孖展,迟早会赢粒糖、输间厂;她告诫王嘉龙要靠能力和勤奋赚钱,千万别为一时贪念走捷径。阿强的脚步声消失后,王嘉龙透过门缝向左张望,倚着门框吞云吐雾的女人斜睨过来,突然掐灭烟朝他招了招手。王嘉龙跟着她走进那间房,好奇地四下打量,几张铁架床并排放着,用布帘隔开,床上一片狼藉,女性内衣大剌剌地晾在床头和防盗窗上。女人随口说了声坐啊就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几本《银色世界》《电影》和《号外》被她抛在床上,最上面那本杂志封面印着秦汉和林凤娇合照,《原乡人》三个字用铅笔做了记号,歪歪扭扭标着粤语拼音。女人长了张圆脸,眉毛画得又粗又浓,涂着色彩艳丽的口红,透过松垮的黑色背心可以看见那对自然下垂的乳房和腋下囤积的脂肪。

“你今年几大?”女人问。“九岁。”王嘉龙说。“九岁,我都出嚟揾食喇。”女人调笑道。她扔给王嘉龙一本小册子,坐在对面的床上,翘着二郎腿探出半个身子。她又说,“你有冇学过英文?话俾我知呢係咩意思,得唔得?”书页已经发黄了,边角蜷缩起来,显得破烂不堪。王嘉龙翻到折角的那页,半眯起眼睛辨认那些英文词语。New lands(新的土地)…you will not find, ……you will not find …oth…other seas(其他海洋)。傍晚街市的喧闹中突然响起了枪声。砰。在龙津路。砰砰砰,如同倾盆大雨。还有猛烈的砍杀声、棍棒压进肉体的闷响和子弹穿透玻璃的碎裂声。The city will…follow(跟随) you。女人听得很入神。敞开的窗子颤抖起来,狂风反常地盘旋着,沉重而压抑的雷声从远方灌入王嘉龙双耳,在他的身体里不停搅动、掀起滔天巨浪。You will roam(流浪) the same streets(同样的街道)。雷声越来越近,白色庞然大物擦着窗户掠过,一阵轰鸣过后冲入云霄,逐渐消失在天际。age in the same nei…neighbor…hoods…same houses you will grow gray(你将白发苍苍)。他磕磕巴巴读完。未曾平复的枪声再次响起。

女人说这本诗集是一个嫖客留下的。他没有跟她做爱。仲夏闷热,他们穿着单薄的背心短裤躺在床上,她靠在他怀里,他为她念了一整夜的英文诗。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离开时,那个男人付了钱,留下了这本诗集,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估佢係咪好中意我?”女人露出甜蜜的笑,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嘴角泛起几道褶皱。随后她又担心地自问,“佢会唔会返嚟揾我啊?也许佢揾紧我噶,係咪?呢度咁多岔路,佢揾我唔到点解啊?”

那是王嘉龙在九龙寨城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大年初一到了,母亲像往年一样带他去黄大仙庙上头炷香。他们走迷宫似的穿过交错的狭窄街道,路面淤积的污水溅湿裤脚,两侧寮屋墙壁上残留着弹孔和焦痕,大麻的恶臭从街角飘散开来,抬起头便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楷书招牌。他们在相熟的冰室用早餐,母亲点了他最喜欢的瑞士鸡亦捞一丁和太阳蛋菠萝包;他们路过义学大楼、老年中心和几栋被单元楼包围的低矮的清朝老屋,最后从东南门出城。寨城地势低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整洁干净的楼宇,天空明亮而空旷,一切豁然开朗。酷暑将至的时候,也是这座城门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狮子山伫立在身后,沉默地向各奔前程的老友道别。

黄大仙庙向来香火旺盛,王嘉龙跪在蒲团上,烟雾袅袅中捉着香偷偷睁开眼,打量身边上香的人群和殿内端坐的仙人。他想起老师上课前念的《圣经》祷文,凑到母亲身边小声问,“阿妈,大仙同上帝边个大噶?”

他已经忘了母亲的答案,脑海里关于八三年的记忆只剩下一曲《铁血丹心》和维港璀璨的烟火。那是他第一次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汇演。人潮拥挤,他们早早占好位子。王嘉龙牵着母亲的手趴在护栏上,紧盯着天空和海面。他本以为错过去年的烟花就再也看不到了,他不敢当面埋怨母亲一门心思为生意奔波、疏忽自己,只是暗地里难过了很久。倒计时结束的一刹那,十几束大型烟花齐齐绽放,照亮大半个夜空。对岸高地上,摩天大楼层叠如同连绵不熄的光海被映衬得更加绚烂壮丽。

后方深青色山脊低垂,投下阴影,笼罩楼群和热闹非凡的港湾。

王嘉龙惊叹地张大了嘴。

“果度係边度啊,阿妈?”他指向海对面的灯火,抬头大声问。

“係香港。”母亲说。

“咁我哋嚟嘅地方係边度?”他感到困惑。

“都係香港。”母亲说。

王嘉龙时常回想起那个夜晚。他玩得筋疲力尽,刚搭上荃湾线就打起了瞌睡。下地铁后母亲背着他,慢慢走回家,一块块巨大的招牌闪着红绿相间的彩灯,盖住头顶的星空,周身人声鼎沸,像一锅煲开的粥,咕咚咕咚往外冒着热气。

“阿仔,你一定要畀心机读书。堂堂正正揾大水,第日出人头地……冇畀果班鬼佬睇低,鬼佬做得嘅嘢我哋中国人也可以做到。”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母亲在说话,“……将来带阿妈返省城认祖归宗。……往时大陆嘅亲戚过得好难,宜家帮得都帮。同係屋企人,苟富贵,勿相忘,识唔识噶?……”





tbc.






注释及国语对白在评论。



题外话



今年春节在九龙寨城公园拍的资料。1973年寨城初具雏形但未成规模,随着香港人口的暴增和地价、租金飞涨,寨城在随后的几年内后迅速扩张,成为一个楼房密集布局复杂的“城中村”(参考深圳白石洲)。
选择这里作为vov中王嘉龙的出生地,是因为他们具有的某种相似性,暧昧的出身和归属,孤立的认同,无序中建立的秩序,最终向“中//英就香港问题达成的一致”败降,作为一具公园形态的遗骸与这座光鲜的城市得体而妥当地共处,一切如大梦方醒,它从来只属于自己,也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所以便有了vov故事中敏感而又自傲的王嘉龙。


评论(30)
热度(552)
  1. 共2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松枝matsu | Powered by LOFTER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