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APH/西仏西】十字架

十字架

 

 

西仏西





如果我告诉你, 

爱如何给予

他生存和疯狂的缘由,

你不会理解。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

 

“我要忏悔。”

男人盯着告解亭红棕色的内壁,几块油漆剥落下来,暴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细看还有蛀虫在小孔间来回爬动。亭子狭小的空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男人瞟了眼告解亭的窄窗,几缕阳光透过教堂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投射进来,被窄窗的菱格分割成块状爬满他深色的皮肤。背对他的神父在隔板另一面喋喋不休,午后空气越来越闷,阳光变得晦涩,男人觉得自己听到了教堂外骤雨突至的噼啪声。他又听了一会,然后消遣般地开始猜测这座教堂的历史。他敞开腿坐着,手肘撑着膝盖,低下脑袋让额头抵住交握的手。他保持着这幅虔诚的姿势,绿眼睛却始终凝视住那块落漆的木头,耳边萦绕着连绵的雨声。

他叹了口气,活像一只溺水发霉的沉船,“我向主忏悔,我在此请求主的宽恕。我的快乐里充满了罪恶……可我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请指引我,天上的父。”

光亮弱下去,钟声敲响。教堂里回荡着唱诗班的童音。男人在胸口划了十字,两只手握成拳头,闭上双眼。

 

*

 

安东尼奥离开教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雨停了,天还没有完全黑。空旷的场地上几个孩子在和觅食的鸽子嬉戏,总统雕像另一边,男孩们五对五地踢球,不时响起咯咯的欢笑声。

安东尼奥站在台阶旁静静看了一会。暮霭落进积水里,反射出耀眼的波光。皮球骨碌碌滚向他,沿途溅起几朵水花,他后退一步停住脏兮兮的足球。栗发的男孩追着球跑过来,琥珀色双眼亮得吓人。安东尼奥看着他心无旁骛的样子,露出笑容,轻轻一推把足球送了回去。男孩欢呼起来,接过球踢给同伴,群鸽扑棱着翅膀飞向教堂高耸的灰色尖顶。

这座南方城市是安东尼奥出生的地方,下城区随处可见踢球跑动的孩童身影,他们大都长了一副显眼的拉丁脸孔、要么皮肤黝黑,他们是南美偷渡者和黑人奴隶的后裔。由于父母管束严厉,年幼的他路过时只能看着那些同龄孩子玩耍打闹。

格林威治村的事件结束没多久,安东尼奥从《时报》辞职回到南部的故乡。他在当地中学获得了一份教职,课堂上还是很少能见到深色皮肤的学生。刚刚过去的六九年像一场火山喷发的幻梦,烟云和滚烫的岩浆埋葬了美利坚年轻人的狂言妄语,还没来得及赶到这里就迅速冷却化为泥土。贯穿城市的老河依然载着上游的脏污日复一日往低处流淌。

安东尼奥没直接回家,他绕远路去了河滨,沿着种满棕榈的南彼得斯街闲逛,穿过电车轨道就是那条宽阔的老河,公园绿道外的港口常年停泊着有钱人的白色游艇。落日挂住游艇顶层甲板,河面铺满艳丽的霞光,跟随水流涌向堤岸的浅滩。安东尼奥隔着呼啸而过的电车眺望河畔,孩子们踩着河滩积水松开父母的手跑远,几对漫步的情侣打着伞经过他们身边,亲密地低头说笑。安东尼奥嘴角有了点弧度,葡萄绿的眼睛融进余晖,裹上一层淡淡的金箔。他偶尔会因为暮色怀念纽约,太阳永远在哈德逊河与东河交汇之处落下,那座熊熊燃烧的城市曾经如此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如今却遥远得像孤悬在天际的日光。

快到第六街的时候,安东尼奥提前从华盛顿道下车,打算步行回家。他先去统帅宫餐厅买了一份山核桃派、几个长面包和白兰地,边付款边和留着络腮胡的老板寒暄。餐厅传到这位小布列塔尼手里已经是第三代。没有人能说清他家到底打哪来,也没人在乎,人们只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宣称自己是布列塔尼贵族的后代,祖产让革命的烈火烧了个精光。一大家子人为了保命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凭借宗主国人的身份过上了安逸又奢靡的生活,渐渐地也就放弃了回法国的念头。小布列塔尼家和费尔南德斯是几辈的旧交,当安东尼奥回到这座城市,小布列塔尼带上他的妻子和小女儿成了第一位访客。

安东尼奥同大厅里用餐的老熟人们打了招呼,拎着酒和食物走出餐厅。穿过剧院街再转个弯,右手边米白色住宅的第一扇门就是他的家。那是一栋上了年头的法式联排建筑,木门和栏杆是纯净的海蓝色,爬山虎覆盖门窗边精美的浮雕,罗马柱串起整个楼层,常春藤和藤蔓月季从露天阳台垂落下来,随风摇曳。他还记得门口那株梧桐结满果实的样子,有时夜里突然下雨,第二天早起就能看见窗外落了一地带刺的毛球。

春天这里举办了一场爵士乐庆典。各地的人们都疯狂地迷恋披头士,他们却在歌颂伟大的玛哈莉雅和艾灵顿公爵。安东尼奥轻声哼唱起来,对他来说,那些歌曲是再熟悉不过的童谣,早已融入骨髓血液,成为他身体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歌声突然停下。他被杂货店门口的女人被叫住了,女人穿着阔腿牛仔裤、白衬衫和外套,茶金色长发绾成一团,被色彩明亮的头巾盖住。女人一脸惊喜地打量他。安东尼奥愣了几秒,马上也对她报以热情的笑,又一个费尔南德斯的老邻居。安东尼奥回来以后一直没能和这位女士见上面,跟新房客打听了才知道,她已经随丈夫移居新泽西,姓氏也改成了瓦尔加斯。

两个旧相识热络地彼此问候了好一会。

“您什么时候从新泽西回来的?”安东尼奥问,他俩并肩往路口走。

“就这两天,但不是新泽西。”瓦尔加斯夫人掩嘴笑了起来,“我们搬去了纽约。噢,我猜你一定知道上东区。”

“当然。我在曼哈顿工作。”安东尼奥笑着说,“您住那儿?第五大道还是中央公园?”

女人吐出一声简短的感叹。她搓了搓双手。突然调侃地发问,“我记得你可不爱喝白兰地,这是替费尔南德斯太太准备的吗?”

她朝安东尼奥手里的果酒挑眉,脸上露出促狭的表情。

“不……,算是吧。”安东尼奥含糊地说。

这段路不长,很快安东尼奥就站在了家门口,黄铜门牌被夕阳烫得发亮,他看了眼二楼窗户,转头准备和瓦尔加斯夫人道别。女人对他微笑,站在原地没动,握紧肩包一副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样子。

“您还有什么事?”安东尼奥问。

瓦尔加斯夫人清咳两声,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开口,“听说有人出钱买了波诺伏瓦的老宅子。这是真的?”

“抱歉,我不清楚。”安东尼奥耸肩,又遗憾地补充,“我很久没听到过弗朗西斯的消息了。从中学开始。”

女人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连说几声“当然”,又嘀咕着“你们可不是一路人”,马上笑着跟安东尼奥说了句回头见。等她走远,安东尼奥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安东尼奥推开门,屋内的寂静和昏暗让他皱起了眉毛。微弱的红光穿过窗帘缝隙落进来,在地板上留出一道狭长的影子。电视机没有开,屏幕是晦暗的水泥灰。墙壁上理查·汉密尔顿的拼贴画和灯芯绒沙发隐没在黑暗里,茶几上隐约可以看见几本摊开的书册,有英语也有西语。他知道有一本是塞尔努达的诗集。他有个计划,他正考虑把这位诗人的作品译成英语。

安东尼奥收回准备打开客厅吊灯的手,拉亮了门橱上的绿帽台灯。他依靠这点光亮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餐桌上。他正要说话,脚边发出一阵闷响,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踢到了一个长方形皮箱。那不是他的东西,也从不属于这个家。背对他的男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悄悄放下相框,搁在圣像旁边。没有照片的那面冲着十字架,衣衫褴褛的耶稣垂下了头颅。

安东尼奥的视线从相框移回到男人脸上。他张开嘴,想说的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害得他嗓子发痒。他的绿眼珠子动了动,瞥向地面,红杉木地板上落了点灰尘。那双停留在橱柜边的做工考究的皮鞋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接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安东尼奥不得不重新正视面前金发蓝眼的男人。他最先看见男人唇角的笑意,然后是优美高挺的鼻梁,海一样深邃的双眼,还有眼角泛起的波纹。

金发男人顺手扭开玄关隔挡上的收音机。不知是哪个电台正在悼念朱迪·嘉兰,广播里传出甜美的歌声和断断续续的杂音。熟悉的旋律让人回想起六九年那些日夜,他们重逢的那个仲夏,但现在似乎没有人打算怀旧。

“我该走了。”弗朗西斯说。

“为什么?贝露没这么快从纽约回来。”安东尼奥急切地说,他沉默一会,低声开口,“还是因为我和你……”

“你只是喝醉了。”弗朗西斯打断他。

“弗朗吉。”安东尼奥轻声喊男人的名字,隔了几秒才说,“没有谁会每晚都喝醉。”

“为什么去教堂忏悔?”弗朗西斯问。

安东尼奥突然失去了辩解的能力,就像一个被撞破的保密者,呆愣着站在那里,绿眼睛也从金发男人的注视里匆匆逃开。弗朗西斯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绕过他走向自己的行李。

“也许你可以先回家看看。”安东尼奥说,“我买下了你家的老房子。弗朗吉,你随时可以回来。”

弗朗西斯拿起挂在椅背的深色薄呢大衣穿好,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安东尼奥走过去,右手伸向行李箱。

“让我送你吧。”安东尼奥恳求。

弗朗西斯收回视线,他刚才一直盯着桌上的甜点和白兰地,现在变成了安东尼奥的下颌。金发男人叹了口气,松手把箱子让给安东尼奥,点了点头,没再看他。

 

 

 

或许日落到这里也变得迟钝。安东尼奥想,如果已经入夜,他就能找到理由挽留身边的人,而不是和他一起穿过剧院街,走往来时相反的方向。他们试图通过聊天驱散这段路上的尴尬,主要是安东尼奥在说,关于他们共同的过去,与脚下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那些。

西沉的太阳蜷伏在地平线上,路边的树和别墅都亮得发红,树叶闪动着阵雨遗留的水渍。安东尼奥开始讲他从圣路易斯教堂返回时遇见的人,喂鸽子的小孩子、广场上踢球的少年、河滨玩水的小姑娘,他说着说着手舞足蹈起来,绿眼睛叫霞光映得透亮,显得生机勃勃。弗朗西斯偶尔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大部分时间里保存沉默。听到河滨和教堂两个词的时候他飞快地瞟了安东尼奥一眼。那条河流在安东尼奥口中变得宁谧而浪漫,就像一片从没遭遇过狂风暴雨的纯净往昔,他们的少年时期沉眠在那条河底,犹如沙砾睡在蚌壳怀里。

“密西西比还是老样子。”弗朗西斯开口,“我更喜欢纽约的日落,还有咆哮的哈德逊河。它们让我想起狄兰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纵然粉身碎骨,他们一定不会屈服,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我还以为你更愿意聊聊小时候的事。”安东尼奥安静下来说,“我们以前也经常结伴去那片河滩,跟爸妈一起,每次做完礼拜都去。难道你都忘了吗,弗朗吉?通常是我抓着你的手,你老是抱怨我不该跑那么快,还有教堂的鸽子和……”

“我和你不一样,我离开这里太久了。”弗朗西斯说,“纽约才是我的归宿。只有纽约才能给予我那些诗里描绘的生活。”他顿了一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安东尼奥握紧皮箱,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他们走过一处树荫,光亮迅速从他的眼睛里溜走,果绿色黯淡下去。弗朗西斯朝手心哈了口气,双手收进大衣口袋,专注地望着前方。

“政府在想办法扑灭学生的怒火。”安东尼奥突然说。

“他们的怒火不会熄灭。”弗朗西斯说,“用不了多久也会烧到这里。”

“空有自由、毫无虔敬的社会只有无政府主义者和狂热分子乐意生活其中,很多时候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只有一线之隔。”安东尼奥摇头,“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怀念过去的好日子了。”

“你喜欢现在的‘好日子’?”弗朗西斯高声问,他停下脚步和安东尼奥对视,“美国的年轻人正在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 ,也许你认为他们极端、疯狂、不可理喻,但是我们都年轻过,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那年我们十五岁。难道你都忘了?!”他又说,“你现在就跟堂吉诃德一样滑稽。”

几个过路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那些目光落到弗朗西斯脸上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可是那些手握权力的人会用严厉上百倍的办法来对付你。”安东尼奥放低音量,“你们在挑战这个国家的精神根基,你知道吗?还是我该称赞你和堂吉诃德一样‘无所畏惧’?”

“可能我确实适合当一个犬儒。”弗朗西斯说完扭头继续往前走,“算了,我不想和你聊这个。”

“抱歉。”安东尼奥跟上去。他盯着路口的梧桐,最后一点光夹在叶子罅隙里,“今天你直接回纽约?”

“我要先去趟旧金山。”弗朗西斯回答。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趣事,哼起了village people的《gowest》。金发男人轻快的歌声让安东尼奥心烦意乱。

“旧金山?我以为你只是回来处理什么事,当初你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边有个朋友遇到点麻烦事。”

“贝什米特?”

“他弟弟。”

“你们真的只是朋友?”

弗朗西斯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闷笑。安东尼奥顿时窘迫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

“我为了路过这里已经耽搁了很久了。”弗朗西斯说,“本来我只是想见……”

他没能把话说完。注意到他们的过路人里出现了几张熟面孔,安东尼奥暗叫一声糟糕。他下意识地往前靠了一点,想用身体挡住弗朗西斯。

“老天!瞧瞧这是谁?”穿着阔腿裤的女人拉尖嗓子大声说,她站在不远的地方,用手指向安东尼奥身后,“这不是小波诺伏瓦吗?我的上帝!”

行人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有人甚至把车停在路边想过来看个究竟。这些人多半是花园区的居民,安东尼奥甚至能叫出不少人的名字。他们凑过来挨在瓦尔加斯夫人身边,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被他们团团围住。人群指着成为焦点的两个男人交头接耳起来,安东尼奥听到了“变态”“下流”“亵渎上帝”之类的词语,一对男女朝他们脚下吐了口唾沫,脸上写满憎恶。安东尼奥皱眉把弗朗西斯护在身后,他隐约听见背后的人哼出一声短促的笑。

“东尼,你这是做什么?”瓦尔加斯夫人质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家伙在纽约闹出的丑闻。”

“纽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疑惑地插嘴问,“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居然不知道?”瓦尔加斯夫人夸张地反问,她讥笑地瞥了弗朗西斯一眼,“小波诺伏瓦领着一帮鸡奸者宣称自己无罪,要求警察和教会别来打扰他们滥交和传播罪恶。噢,他们甚至敢攻击警察。我的上帝,他们居然敢和警察对着干!这事连布鲁克林都传开了,全纽约没有人……”

“布鲁克林?”安东尼奥粗鲁地打断她,“不久前你还跟我说你住上东区,瓦尔加斯夫人!”

女人熄火一样闭上嘴巴,棕色眼珠子左右瞟了几眼。一些人来回打量她和安东尼奥,她紧紧攥住手里的钱夹,突然换了副语气,大喊起来,“那又怎样?!我真是受够了,见鬼,别叫我瓦尔加斯夫人!”她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本事搬到上东区去。”

女人恶狠狠地瞪了安东尼奥一眼,拉住身边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安东尼奥这才发现她),小声说了句“我们得走了,恰拉”,推开人群转身离开。小恰拉回头打量他们,绿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好奇,她冲安东尼奥做了个鬼脸,跟着恼羞成怒的母亲渐渐走远。人群依然没有散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听完瓦尔加斯那番话不停惊呼上帝,浑身颤抖地举起了十字架珠串,念念有词地祷告起来;另一边醉醺醺的男人发出刺耳的笑声,他凑到弗朗西斯跟前。弗朗西斯冷漠地斜视他,眼神怜悯,嘴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男人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立马退回去笑嘻嘻地揶揄,“这娘炮怎么还没被纽约的教会吊死!”

安东尼奥低声咒骂一句,冲上去给了男人一拳。人群发出惊呼声,从男人趴着的地方退开。安东尼奥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贴着他的脸,威胁地开口,“如果你不想让你的老婆孩子知道你那点可怜的薪水都进了波旁街妓女的腰包,就得学会乖乖闭嘴。我敢打赌,小布拉金斯基可比他父亲狠多了,你说呢?嗯?!”

男人瑟缩一阵,又想起什么似地露出得意的笑。他阴阳怪气地说,“原话奉还给你,西班牙佬,但愿费尔南德斯太太永远被蒙在鼓里!”

安东尼奥揪住男人的领口,余光瞟向弗朗西斯,压低声线警告,“听着,我和弗朗吉只是朋友,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到处胡言乱语!”

安东尼奥松开男人,退回弗朗西斯身边,攥住他的手腕,弗朗西斯扫了安东尼奥一眼,什么也没说。安东尼奥拿起落在地上的行李箱,对堵在跟前的人低吼起来,要求他们立即让开。安东尼奥带弗朗西斯进了统帅宫餐厅,让他在里面找个座位等着,自己回家开车过来,他很后悔没有一开始就这么做。可惜这个计划也不太顺利。小布列塔尼从厨房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他刚过六岁生日的小女儿。看见弗朗西斯站在大厅里,小布列塔尼露出慌张的神色,连忙拉住安东尼奥要他把金发男人带走。

“现在整条街的人都看见弗朗西斯进了我的餐厅,东尼,你让我以后怎么做生意?”落腮胡男人急得团团转,“算我求你,别让他站在这。”

弗朗西斯移开视线,嘴角又流露出嘲讽的笑意。安东尼奥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弗朗吉没做错任何事,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

“你疯了,安东尼奥?!”小布列塔尼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他扒拉着安东尼奥的衬衫领子,一把拽出里面的十字架链坠,摊在掌心,“这家伙像女人一样穿裙子,和……和男人苟、苟合。男人与男人行了丑事,就得受到颠倒是非忤逆自然的报应。这是犯罪,是精神病,他应该上电椅接受治疗。真是见鬼,总有些家伙以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就能翻天覆地!”他的话让安东尼奥心虚地别开目光,小布列塔尼还在继续,“你怎么不想想他父母,看他把自己父母害成了什么样,都是因为纵容他……”

“够了,别说了!”弗朗西斯突然开口,“别说了。”

安东尼奥能感觉到他握住的那只手在颤抖,他用眼神示意小布列塔尼,落腮胡男人适时地停住了话头,变回平时憨厚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开始用鞋底拍打地板。那枚银制十字架落回安东尼奥胸口。小布列塔尼腿边的褐发女孩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眨了眨眼,抱着父亲的腿探出身体,对弗朗西斯灿笑起来,伸手想去抓他的裤腿。

小布列塔尼惊恐地呵斥,“别碰,塞西莉娅!”

女孩吓了一跳,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同时被吓到的还有安东尼奥,他触电般放开了弗朗西斯的手腕,就像一个刚从熟睡中惊醒的人抛弃自己的噩梦。下一秒他就开始后悔了。弗朗西斯表情僵硬地看着他。金发男人后退一小步,夺过他手里的行李箱往门外走,安东尼奥急忙追了上去。弗朗西斯在门外的露天咖啡馆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双腿交叠,皮箱搁在脚边,嘴里叼了根香烟。他合拢双手点烟,几缕单薄的灰雾和天际的紫色融为一体。

“我已经习惯了。”弗朗西斯取下烟,掸落一点烟灰,对安东尼奥露出微笑。

“我们法国人有句老话,C'est la vie.”他自顾自地接下去,语调诙谐, “这就是生活。”

安东尼奥试图安慰他,但找不到任何说辞。走出餐厅大门的客人看见他们,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绕远以后快步离开。

“我的父母……”弗朗西斯犹豫几秒,“他们过得怎么样?他们没和我联系过。”

“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一家人在巴黎生活。莫娜,这是你妹妹的名字。”安东尼奥说,“她刚从大学毕业。她是个……你们俩很像。”

“是吗。”弗朗西斯笑了起来,“每个人都得为他的信仰付出点什么,C'est la vie.”

“可惜上帝从不为我祈祷。”安东尼奥说。

弗朗西斯转头看向站着的人,指间的火星若隐若现,他笑容柔和,双眼却像一片澎湃的晚潮。

“但愿你会为我祈祷。”弗朗西斯打趣地问,“你会吗?”

 

 

 

夜里国际机场依然灯火通明。

他们并排坐在候机厅里。一路上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刚才发生的事。玻璃窗外的夜空呈现出深蓝宝石的色泽,缀满闪烁的星子,偶尔能瞧见飞机像流星一样曳尾而过。等待登机的人不多,大厅有些空旷,人造光从高处洒落照亮他们。弗朗西斯抱着胳膊,靠进椅背里闭目养神。安东尼奥侧头看着身边的人,无聊地数起了金发男人眼角的细纹。他突然听到了岁月从他们身上走过的脚步声,又忍不住猜想,自己缺席的那段生命里弗朗西斯都遭遇了什么、经历过什么。刚过去不久的插曲告诉安东尼奥,无论哪种猜测都将让他倍感苦涩。

安东尼奥幻想过假如弗朗西斯是一个女人,和他同时受洗,从小相识,稍微大一点结伴玩耍、祷告,念同一所学校,共同成长,然后顺理成章与他结合,生儿育女。他喜欢女孩,他已经想好了女儿的名字,就叫安道尔,他生性温厚的祖母的家乡,他猜想那里应该是一片乐土。等女儿长大嫁人,家里就剩他俩了,他们可以去养一只猫和一条狗,或者养两只猫。他喜欢波斯猫,如果买不起波斯,换成布偶猫也行。再养只普通的小花猫,随处可见的那种。他记得弗朗西斯小时候总爱盯着路上的虎斑猫走神,要么露出神秘兮兮的笑。但是安东尼奥比谁都清楚,他面对的是一张俊美的男性的脸。

对面的小女孩哭闹起来,年轻夫妇手忙脚乱哄着自己的孩子,女人蹲下来拿袖子抹掉女孩脸上的泪痕,她身边的男人也不停说话,声音很轻。安东尼奥回过神,盯着一家三口,表情变得温柔。

“你好像很喜欢孩子。”

安东尼奥耳边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他转过头,发现弗朗西斯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微微上翘。安东尼奥从那对蓝眼睛里找到了自己,斑驳的光点落进去,他的脸因此模糊起来。有那么几秒他想起了莫奈的画作,这让他陷入短暂的失语。

“嗯。”安东尼奥终于想起要回答他,“小孩子很可爱。”

“她叫什么名字。”弗朗西斯问。

“谁?”

“你的女儿。”

安东尼奥瞥了金发男人一眼,沉默地盯着对面的家庭。

“伊莎贝拉。”他说,“伊莎贝拉·费尔南德斯。”

“伊莎贝拉。”弗朗西斯喃喃地重复,“当父亲是什么感觉,能跟我说说吗?”

“贝拉更喜欢妈妈。”安东尼奥笑着说,“弗兰德升主编那会,贝露回纽约为他庆祝,贝拉没看见妈妈连着闹腾了好几晚。我每天都得哄她睡觉,一哄就是大半宿。害我好几天都没精打采,差点丢了工作。后来贝露回纽约都会带上她。实在不行就把她扔给爷爷奶奶,结果到了最后还是得我去哄。”

“我想过收养一个女孩。遗憾的是我连教会的门都进不去。”弗朗西斯听完以后说,“幸好有伊莉莎白帮忙,现在那小姑娘跟伊莎一起生活。伊莎替她取了个新名字,弗朗索瓦丝,还让我当索瓦丝的教父。但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看到你女儿照片的时候就想起了她。东……有空就回纽约看看,你和伊莎应该也很久没见面了。”

“弗朗吉,我喜欢孩子。”安东尼奥看见弗朗西斯脸上一闪而过的刺痛,接着说下去,“我很想回到过去。小时候,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追问原因。”

弗朗西斯有点错愕,又了然地放松嘴角。

“孩子都很幼稚,他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不喜欢、想要和不想要,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性别,能为他带来什么或者让他损失什么,他们权衡的东西总是简单明了。成年人眼里孩子什么都不懂,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以从来不把他们的话当真。孩子最后都会长大,变成少年、青年,变成另一个成年人。”弗朗西斯说,“从一个‘堂吉诃德’到另一个。你也是,没必要念念不忘。”

飞往旧金山的航班时间快到了,人们陆续起身。弗朗西斯看了眼腕表,站起来对安东尼奥笑了一下,跟随人流走向安检通道。安东尼奥垂着眼,十字架已经被他收回衬衫里。他感觉到一阵来自心口的冰冷和顽固。

 

安东尼奥打开门,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那是秋季的第六个夜晚。

他在六九年纽约的风暴中见过这张脸,如果再年轻一点,他就能从那上面推算他年少时的每一个白昼与黑夜。弗朗西斯穿着薄呢大衣,拎着皮质行李箱站在他家门口,浅金色卷发束在脑后,下巴没有打理干净,留着一圈淡淡的胡茬,蓝眼睛里是沉静的笑。

“我能进来吗?”弗朗西斯问,“好久不见。”

安东尼奥无法形容内心的欣喜。他放弃了下午的翻译安排,为弗朗西斯整理客房,出门时特意从统帅宫餐厅带了一份山核桃派和一瓶白兰地。他一直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弗朗西斯了。夜幕降临后,他们在阳台上喝酒叙旧。群星璀璨,阳台底下的梧桐树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

安东尼奥漫不经心地回应弗朗西斯,绿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金发男人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起先搁在木质圆桌上,然后不规律地敲击桌面,奏出微弱的曲调,它敲了一会,拿起旁边的白兰地,往矮脚杯里倒酒,接着又握住了玻璃杯脚。完成这一切以后,那只手扯开了点主人的领口,落回桌面,像最初时那样不远不近地搁着,和他的手正好相隔一瓶酒的距离。安东尼奥发现自己好像喝醉了,心脏越跳越快,他的皮肤燃烧起来,胸口的十字架也变得滚烫,有什么东西撕扯他的理智像沉眠多年的种子就要破土而出。安东尼奥推开白兰地,抓住那只右手,用另一只手扣住男人的后劲,趁弗朗西斯没反应过来,给了他一个炽烈的吻。

这个吻应该发生在一九六九年风暴沉寂的仲夏夜。

安东尼奥想。

石墙事件平息后,弗朗西斯进了警局,安东尼奥被迫从《时报》辞职。他放下自己的事,先去替弗朗西斯交了保释金,和伊莉莎白、亚瑟一起跟警方交涉,费了不少力气才让警方释放弗朗西斯。他们在石墙酒吧附近见了一面。他看得出来弗朗西斯心情很好,这个发现让他内心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充盈的喜悦。

安东尼奥接受了弗朗西斯的道谢,事实上他只是想做些什么弥补过去的亏欠。让安东尼奥没想到的是,弗朗西斯突然走近吻住他。那个瞬间他又变回了面对穿着裙子的好友的少年,他回到了怯弱、犹疑的陶土般的身体里。安东尼奥一把推开弗朗西斯,脸上闪过惊慌和懊恼的神色。他不敢抬头看弗朗西斯,支支吾吾地辩解,我喜欢女人。

白兰地从桌子边缘摔落,发出尖锐的巨响。

弗朗西斯抬手甩了安东尼奥一巴掌。安东尼奥嘴里泛出铁锈味,右侧脸颊痛得跟着了火一样。他捂着嘴角抬起头。弗朗西斯盯着他,张了张嘴又立马闭上,蓝眼睛隐没在夜色里,安东尼奥看不清那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种他无法表述的情绪。安东尼奥忍不住又靠近了一点。他干脆整个身体凑过去,试探地伸出双手,捧着弗朗西斯的脸。他们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安东尼奥从弗朗西斯脸上看见了一点未消的怒气。

“弗朗吉。”安东尼奥说。

弗朗西斯无奈地轻声笑了,他的笑声容易让人联想起白兰地撞击橡木桶时的声响,很低很沉。

“如果我告诉你,爱如何给予,他生存和疯狂的缘由。你不会理解。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弗朗西斯沉声念。

这是安东尼奥下午去应门前翻译了一半的诗。他译到的最后一句。他们的嘴唇几乎贴着彼此,用气流般的声音互相诉说。

安东尼奥译下去,“你的美,毫不自知地,用圈套俘获人心,却继续前行。就这样,为每一瞬间的相伴,我都已付出代价:这痛苦和欲望的地狱。”

“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弗朗西斯说。

安东尼奥闭上眼睛吻住他,就像加略人犹大亲吻地狱里的圣子。

祖父告诉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归根结底是一群来自比利牛斯山的农民,无论最后获得怎样的命运,幸福对他们来说永远不会多于一块同家人分享的美味的熏肉。农民总是虔诚地信仰主,深爱属于自己的土地,单纯而快乐地度过一生。安东尼奥从没下过田,但他突然在这个夜晚领悟了祖父口中所描述的热忱。弗朗西斯就像一块丰美的沃土。他跪下去亲吻自己的泥土,巡视、耕耘。爱如皈依,他更想变成一株植物把根扎进地里,更深地与那些温热的喘息结合缠绵,直到死去直到复活,再从那具身体里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另一个他拥有笃信无法阻止的汹涌欲望正如理智不能浇熄他沸腾的热血。这份激情令安东尼奥想起意大利疯女梅里尼的诗歌。他活得太久,无法熄灭自己,就像那些老根系,很难放开大地。

 

安东尼奥上前一步抓住弗朗西斯的手臂。

“让我跟你走吧!”他恳求。

弗朗西斯愣了一下,露出微笑。旁边安检的队伍缓慢前行,队伍里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金发男人专注又冷静地和安东尼奥对视。

安东尼奥的手指痉挛般抽动了一下,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激情溃败地退潮了。血液沉甸甸地从心脏返回他身体的不同地方,一点点燃尽、冷却。胸前的银质器物还停留在他心脏的位置,那里从来不止是一枚十字架。

“我该怎么用西语向你道别?”弗朗西斯问。

安东尼奥凝视他的眼睛回答,“Te amo.”

弗朗西斯搂着他,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笑着说了句Adiós,转身回到队伍里。

安东尼奥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注视着金发男人,后退几步就要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有人亲昵地呼唤他的名字,拽住他的胳膊。

“东尼。”弗朗西斯酝酿了一阵,“十三岁的时候,你半夜溜进小布列塔尼家里想偷山核桃派的菜谱送给我,结果被他父亲给撵了出来,伯母拿扫把追着你跑了一个早上。整个夏天花园区的人都拿这事取笑你。你还记得吗?”弗朗西斯说得很快,“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为我做过这种蠢事,除了你。没有谁像你一样挡在我面前说‘他没做错任何事’。你总是这样,一时意气用事,然后懊悔,变得小心翼翼。但我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知道你当时很想称赞我的裙子,回应我的吻。答应我,东尼,不要为我自责,他们无法伤害我。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宽恕他们。和你自己。我不会因此投降或者妥协,直到这世界上每个人都能自由地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包括你。希望到那时,我们还能相遇。”

弗朗西斯松开安东尼奥,退后半步。

“Je t'aime,”他说,“a la vie,a la mort.”

(*我爱你。无论生,无论死。)

登机广播一遍遍响起。弗朗西斯最后看了安东尼奥一眼,拎起行李箱走向闸口。安东尼奥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金发的男人,直到人流将那道身影淹没。

秋季的第十五个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

 

 

弗朗索瓦丝摇醒了身边小憩的女人,她们的飞机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一座位于美利坚南部的老城,她的旅伴,伊莎贝拉的故乡。从上周开始,伊莎贝拉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弗朗索瓦丝反复追问以后才知道是关于她的父亲。父亲这个词是伊莎贝拉心脏上的疮疤。无论别人怎么劝诱,她都坚持闭口不谈任何与这个生育她的男人有关的事情。当弗朗索瓦丝兴致勃勃地聊起自己的养父时,伊莎贝拉总是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完全不见平时的热情和聒噪。即使后来她们之间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弗朗索瓦丝所知的也仅仅是那位父亲的欺骗和背叛让他的妻子忍痛结束了他们数十载的婚姻。父母关系破裂那年,伊莎贝拉九岁。她跟随母亲回纽约生活,后来母亲与年轻的新男友定居卢森堡,伊莎贝拉留在纽约改由舅舅抚养。

弗朗索瓦丝第一次见伊莎贝拉是在林肯艺术中心的舞台上。她本来是去看自己异父姐姐维蕾娜的演出,却被排练现代舞的伊莎贝拉吸引。两个人成为朋友,进而成为恋人。她喜爱伊莎贝拉的绿眼睛,她们彼此凝视时她会想起何塞的诗,“希望有全部正好的力量,命令全世界的钟,在这一刻停摆”。弗朗索瓦丝继承了养父对诗歌的审美,她曾经私下将梅里尼的《邻家疯女》改编为舞剧送给她的舞蹈家恋人。尽管有时她会不解为什么一生纵情的父亲偏爱如此苦闷沉抑的诗。它们更适合在夜深人静时、在一个失意者向那具缺乏正义的十字架寻求慰藉时被念出。

伊莎贝拉收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但她不想独自回去面对那个男人。最后变成了弗朗索瓦丝和伊莎贝拉一块儿回家,正好弗朗索瓦丝也想去那座城市瞧瞧,那里也是她养父的故乡。

坐上公交以后,伊莎贝拉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路过华盛顿道的时候她开口说起往事。统帅宫餐厅换了新老板,小布列塔尼让女儿继承家业,成全了长子当一个冒险家的心愿,伊莎贝拉提到那家餐厅的山核桃派时眼睛里绿意盎然;人们从密西西比河里打捞出老布拉金斯基的尸体,本来想通知他的妻子和孩子,却发现那栋破败的二层小屋已经人去楼空,老街坊们认为他们回了苏联。没过几年苏联也不复存在。很快人们就把这桩往事抛之脑后,有谁会关心一个来自红色土地的难民的死活?圣路易斯教堂与河滩上依然能听见孩童嬉闹的欢笑声,大部分是白色皮肤的孩子。

“这里还是老样子。”伊莎贝拉感慨地说。

她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医院。伊莎贝拉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去,弗朗索瓦丝跟在她身后走进去。面容枯瘦的老年男人躺在床上,就像一截风干的椴木,伊莎贝拉没有叫醒他,扭头走出病房。弗朗索瓦丝叹息地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注视着床上熟睡的人。

黄昏的光线让弗朗索瓦丝也恍惚起来,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床边传来一道孱弱的问话。

“你是谁?”老人看着她,有点发愣。

“我叫弗朗索瓦丝·波诺伏瓦。”金发女人立刻打起精神,“是您女儿的……好友。贝拉在外面,我去叫她进……”

“你叫什么?”老人问。

“弗朗索瓦丝·波诺伏瓦。”她重复一遍。

“你真的只是他的教女?你们长得这么像。” 

“您认识我父亲?”

“父亲?”

“最开始他确实只是我的教父,但后来和我的养母结婚了。”

“是,……是啊。”老人虚弱地笑了一下,“和伊莉莎白。”

“原来您也认识我母亲?她结过好几次婚,还有一个私生女,噢,讨厌鬼尤妮娅!我的养父总是换了又换。”弗朗索瓦丝话语间充满自豪,“起初谁也没想到父亲会向她求婚,大家都吓坏了。但是就像您听到的那样,我姓波诺伏瓦,他是我真正的父亲。”

“他过得幸福吗?”

“当然。”弗朗索瓦丝笑着说,“他们俩是世界上最般配的一对。他们互相尊重、欣赏,彼此从属但也有各自的和共同的情人。他们活得坦然而自由,在同一条路上结伴走到了最后。经常有人问我,父亲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爱情是无关性别的。”

老人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惋惜地感叹,“他应该活得更久一点。”

“是啊。如果能听到马萨诸塞州的消息,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你爱贝拉吗?”老人突然问。

“我爱她。”弗朗索瓦丝愣了一下说,她说起话来总是掷地有声,像利剑出鞘一样饱含力量,“我爱她,无论生或死。”

老人点点头,露出宽慰的笑。他让弗朗索瓦丝拉开床头柜第一格抽屉,弗朗索瓦丝在里面找到了一串钥匙,旁边挂了枚老旧的十字架,上面又套着一枚银戒。

“这些原本应该是你父亲的东西。”老人说,“让它们跟你走吧。”

弗朗索瓦丝没来得及回答。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针织开衫的女人走进来。她看了弗朗索瓦丝一眼,旁若无人地动手收拾桌子上的杂物,弗朗索瓦丝不悦地皱起眉毛。

“这是恰拉。”老人笑着说,“别看她这副样子,她可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她会接替我翻译何塞·奥古斯丁的诗集。”

“闭嘴,老家伙。”恰拉替老人盖好被子,“你现在该休息了,快给我躺下。”

老人悄悄冲弗朗索瓦丝扮了个鬼脸,躺回床上,很快又沉入睡眠。弗朗索瓦丝轻手轻脚地摆放好椅子,跟在恰拉身后推门离开。

“很高兴认识你,波诺伏瓦小姐。”关上门以后恰拉主动开口,“我听说过你的父母,他们都非常了不起。”

弗朗索瓦丝有点惊讶,笑着说,“我猜你应该也有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

“是的。”恰拉腼腆地笑了,“她是那个年代里少数不过问子女私人生活的母亲。她总是告诫我们姐妹,女人这一生除了结婚生子还有更多选择。我很感激上天让我成为她的女儿。”恰拉怀念地往下说,“我提出要照顾老师的时候,她告诉我别去理会某些人的流言蜚语,她说他们只是心怀嫉妒,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智慧和勇气坦诚地面对内心。”

伊莎贝拉看见她们出来,从长椅上起身。

“贝拉,你最好留下来。”恰拉责备地看着她,“老师的时间不多了。”她皱眉叹了口气,“他有很多学生,但只有一个女儿。他对你感到抱歉,对很多事感到抱歉,他一直在忏悔。如果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就早点原谅他。”

伊莎贝拉没有马上回答。弗朗索瓦丝跟随棕发女人的视线朝病房门间的缝隙望过去,她发现了那双绿眼睛里闪动的光点。

弗朗索瓦丝握住身边的人的手,在她耳边说,“留下来吧,我陪你。”

 

二零零四年美利坚南方的大地上,漫长的夏伴随着退潮的河水缓缓消逝,初秋将至。就像有些故事已经结束而另一些才正要开始。

 

 

 

你的美,毫不自知地

用圈套俘获人心

却继续前行。就这样,为每一瞬间的

相伴,我都已付出代价:

这痛苦和欲望的地狱。

 

 

 

-fin-

 

 

 

 

*二零零四年,马萨诸塞州通过了美国第一个同性恋婚姻法案。

*village people是活跃于70年代的乐队,以同性恋人群为目标, 《go west》是他们的经典之作。

*“男人与男人行了丑事,当受报应”出自《新约·罗马书》。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出自《新约·路加福音》,为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所说,原文为“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犹大因贪婪与懦弱出卖耶稣,致耶稣被捕受审,犹大畏惧天罚转而请求耶稣的原谅和拯救,耶稣宽恕了犹大,犹大却因不忍看着耶稣受死刑而悔恨自杀,犹大之吻后来被用于喻指背叛和欺骗;关于犹大的故事可见于《路加福音》《哥多林前书》《马太福音》。

*从“第六夜”到“第十五夜”,六在圣经中象征人的诞生与叛逆(《创世纪》上帝第六天创造人),从六到十五是第十个夜晚,十则象征秩序与恢复(《出埃及记》摩西十诫)。

*“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出自《在路上》。


 

其他圣经相关典故以后有时间再整理,文中已注明出处的诗歌不再注释。

相关:《石墙皇后》

 

 


虽然晚了很久,还是要祝本命生日快乐,Feliz Cumpleañ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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