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永无岛

耀菊/非国设/纽约背景

 

 



永无岛

 



地铁猛得一晃,慢慢停滞。车厢内陷入黑暗。顿时骂声四起。王耀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油管视频瞬间掉入死亡加载状态,他小声骂了句damn。他愣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爆粗不再用家乡话而是英语,他想不起来了。一条短消息跳了出来,是本田菊发的。他匆匆扫了一眼,然后删除记录。没有回复。车厢内骚动起来,各种肤色的乘客被黑暗和喧哗融解成一团模糊的阴影,不安和焦躁像烧断的电路滋滋作响地蔓延向阴影的每个角落。地铁重新运行已经是四十分钟后,这导致王耀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才到家。他和本田菊的家,一套位于上西城103街附近的一居室老公寓,红砖外墙上还装着老式的铁制消防梯,窗子也是上了年头的推窗。内室狭小,从客厅这头到那头,走个两三步就到了。卧室被一张双人床和衣柜塞得满满当当。但住他们俩足够。老房子毛病也多,春夏潮湿,秋冬阴冷,要扛住纽约变幻莫测的天气实在有些勉强;有时还能收获些从下水管道溜进来的小动物;隔音更是个大问题,他们每天都听着教堂厚重的钟声和枝桠上乌鸦的叫唤早起或入眠;然而这套公寓胜在离地铁口够近,又背靠中央公园和大都会博物馆,与上东城遥遥相望,去哥大路程也不算远。这让他们心甘情愿掏了高昂的租金,一住就是好多年。他们计划等升职加薪以后就搬去上东城;可惜企业和联邦政府涨薪的幅度追不上曼哈顿岛涨租的脚步,他们只好作罢,暂且在这间小公寓多忍耐几年。

王耀在家门口用手套拍落了发顶和身上的雪,三月初的纽约依然在下雪,哪怕中央公园入口的山茱萸已经冒出鹅黄色的新芽。他推门而入,换下粘满了冰渣子的皮鞋。本田菊正坐在餐桌旁,边吃三明治边低头研究案件材料;日裔青年对面摆放着另一份没动过的熏肉三明治和咖啡。本田菊与赴美留学、毕业后留美工作的王耀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日裔美国人。他出生在西海岸的洛杉矶,拥有一个更地道的美国名字,但他希望王耀用日语名称呼他,恰好王耀也这么想。

菊。きく。KI-KU。人类的语言真是奇妙,明明是同样的文字却拥有完全不同的发音。这个字用日语读出来,就像从唇齿间蹦跳而出,微小、可爱却又铿锵有力。

今年是他们相识的第七个年头,也是正式确立关系的第六年。刚到纽约时,王耀住在法拉盛的华人聚集区,因为无法忍受远距离交通(主要是地铁频繁晚点害他总是迟到)和打炮不关门的美国室友(这只是罪状之一),他不惜花重金也要搬到曼哈顿去并坚决只和亚裔合租。恰好本田菊说服了房东把小工作间改成次卧招租,以此缓解自己的财务压力。他们就这样成了室友。

让他们缔结友谊的是一次早餐。他们合住不久后的某天一起去楼下的DD吃早餐,王耀聊起了种族主义;本田菊听后,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从小到大遇到过的偏见跟王耀掀了个底朝天,最后还不忘贴心地教授王耀如何正确回击来自他人的恶意。王耀对他身为日裔的疑虑和反感瞬间烟消云散;在美国,无论华裔或日裔都是亚裔。即使他有日本血统又怎样呢,王耀突然意识到,塑造一个人的个性的也许从来就不是所谓“民族性”,而是他出生的那片土地、那条街道、那个家庭和他所接受过的教育;这世间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每个中国人,每个日本人,每个美国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民族性”。

而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是一次练字。本田菊的父亲是日裔,母亲是本土日本人;他能使用日语,尽管一知半解。他很喜欢汉字。王耀发现以后主动说要教他中文,本田菊欣然答应。于是闲暇时,他陪他去大都会中国厅欣赏展出的字画,告诉他每一句诗词的涵义;当王耀亮出自己的文房四宝,本田菊立刻惊叹不已,然后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练了一下午书法。那是个难得的晴天,西斜的光线穿透窗户落在那张薄薄的宣纸上,本田菊抚摸过每一个落拓不羁的字,最后一把抓住王耀握着笔的手,黑眸沐浴在温暖的暮霭里,对中国青年说,耀,我喜欢你握笔的样子,你愿意用这双手把我拥入怀中吗?

王耀吓得差点就摔了笔。他是个双性恋,青春期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和同性谈恋爱。而这一谈就是六年。因为这场意外收获,王耀原本打算毕业就回国的人生轨迹硬生生来了个急转弯;想要在美国找到一份体面、合心意的工作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他咬牙坚持下来,终于得偿所愿地拿下了一个能够提供签证的雇主,留在了恋人身边。本田菊在大型律所摸爬滚打两年后,也如愿成为了纽约南区办公室的联邦助理检察官。

王耀脱下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本田菊看着他钻进厨房洗手,再回到餐桌边吃晚饭。室内暖气充足,他们都只穿着衬衣。

“今天怎么这么晚?”本田菊问。

“地铁故障。”王耀说。

本田菊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我给你发的短信收到了吗?”

“什么短信?”王耀顿了几秒,说,“地铁上信号不好。”

“可是明明显示发送成功啊。”本田菊疑惑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没有太在意,而是兴致勃勃地开口,“耀,我觉得我们应该买辆车。”

王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正好我们工作的地方顺路。我可以先把你送到公司,下班再去接你。”本田菊说,“我已经挑了一款。”

王耀接过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一辆银灰色的中型suv,下方的小字用英文写着“本田元素”。

“为什么喜欢这款?”王耀问,随意翻了几下之后把手机还给他。

“我觉得性价比很不错,而且油耗低,还有……”本田菊没再说下去。

“还有什么?”王耀问。

“买回来你就知道了。”本田菊露出笑容。

王耀凝视那个笑,也弯起嘴角,“等到五月我升职了,我买一辆送你。”

“为什么不AA?”本田菊说。

“是我想送你。”王耀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都没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给你。”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本田菊说,“你就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你接受就是了。”王耀说,“以后你也可以送东西给我。”

“这是不是叫礼尚往来?”本田菊问。

“你的中文真是进步神速。”王耀笑着说。

“名师出高徒。”本田菊微笑,“我又用对了一个俗语,我可以要求一个吻作为奖励吗?”

王耀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一脸笑意地起身走到本田菊跟前,撑着桌子俯身亲吻他,先是额头,然后是眼睛,最后是双唇。他们深深地彼此亲吻,吻了很久才结束。

王耀看着他低声问,“今天案子顺利吗?”

“我现在不想谈工作。”本田菊说。

王耀心领神会,“那就不谈。”


本田菊突然翻了个身,床吱呀呀地一阵响。他的黑发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只剩一道轮廓,只有那双黑色的瞳孔仍然泛着幽幽的光,像长夜漫漫里摇曳的烛光和月色朦胧中晃动的波光。

王耀与他对视。他们面对面侧躺着。

“樱花就要开了。”本田菊说。

“还早呢。”王耀说。

“三月过完就是四月,四月过完就是五月。”本田菊说,“到那时樱花就全都开了。”

“我陪你去看。”王耀说,“从布鲁克林看到布朗克斯。”

本田菊抿唇一笑,握住身畔人的双手,“我希望你可以陪我看一辈子。”

王耀没有说话,也没有抽离自己的手,只是注视着他。暗琥珀色的双眸像深邃的夜空。

“中国也有樱花吗?”本田菊问。

“中国也有。”王耀说。

“也是日本送的吗?”本田菊问。

“也是日本送的。”王耀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中国的樱花吧,耀。”本田菊说。

“如果有机会的话。”王耀说。

“你随时都有机会。”本田菊说,“我想跟你去中国看看。我想见你的家人。”

王耀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我知道。我会带你回去见他们的。”

本田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王耀伸出手摩挲他的鬓发和眼角,黑色的,像高纯度亚历山大石的,跟自己别无二致的发色和眼眸。但他们究竟有多么不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

“早点睡吧。”王耀说,“明天还要一起去修道院。”

本田菊靠过来,和他窝在一起,试图驱散纽约料峭的春寒。他伸出手把他拥进怀里,即使窗帘紧闭,他也知道此刻月色温柔。怀里的人很快就沉入睡眠,温热的鼻息不疾不徐地拍打在王耀脖子上,就像绵长而静谧的晚潮。王耀松开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拿着手机、披上大衣出了家门。过道被寒气占据,他打了个哆嗦,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戴上耳麦拨通了大洋彼岸的视频电话。那里还是白天。

视频连通了,露出一位老妇人慈祥的、喜悦的脸。她见到王耀,立即用四川话和普通话混杂的口音嘘寒问暖起来。王耀一一详细回答,他端详了老人一会,说,“妈,你的白头发怎么又变多了?”

“唉,人老啦,白头发就长得越来越快。昨天才刚剪掉,今天就又冒出来了。”他的母亲说,“干脆就不剪啦,让它去吧。”

“话不能这样说。”王耀说。但要怎样说呢,他也不知道。

“你爸去你伯伯家喝茶了,不然他肯定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他的母亲笑了起来,眼角泛起几道褶皱,“前两天你堂姐刚生了个女娃儿,好乖哟。”

“是吗?”王耀露出惊喜的笑,“替我恭喜她呀,妈。回头我给堂外甥女包个大红包。”

“包红包有啥子意思,你人都不在。”他的母亲责怪道。

王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微笑。

“对了,阿耀,你在那边有没有耍朋友?”他的母亲问,“是中国的女娃儿还是外国的女娃儿?”

王耀迟疑了一下,笑着说,“没有。我还是一个人。”

“你勒个娃儿,都知道起读书工作……”母亲絮絮叨叨地数落起他来。他一声不吭地听完,最后又闲聊了几句才挂断视频。寒冷迅速将他裹住,他朝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月光透过高窗滚落进来,也变得凛冽而又锋锐,如同无情的利刃将他刺伤。他不止一次试探过父母对于同性相爱的态度。有次他假借同学的名义把自己和本田菊的感情说给他们听,得到的只有一阵尴尬的沉默;父亲干笑着说,美国真是开放;母亲忧心忡忡地问,阿耀,你不会学坏吧;然后他就再也不说了。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身形娇小的黑猫,悠哉悠哉地摆动尾巴,蹭了蹭他的裤腿贴在他脚边趴下。王耀轻轻挠了一下猫的脑袋,半是抱怨半是娇纵地说,“你这样缠着我,叫我还怎么走呢?”


修道院其实是一座博物馆。美国人从法国和意大利运回被历史碾碎的砖瓦,在华盛顿高地上重建了这座欧洲中世纪修道院。本田菊对它尤为钟爱,隔三差五就要去一次。除了建筑本身的魅力,这里还收藏着许多基督教艺术珍品。

他们坐地铁到迪克曼大街下车,穿过布莱恩特公园,爬上山顶就是。

初春的公园还是一片荒芜。修道院也显得有些阴森,好在来参观的人并不少。他们推开狭窄偏室的门、进入露台的时候,阳光正好穿过厚厚的云层洒落下来。宽阔的哈德逊河平静流淌,对岸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再远处就是连接纽约与新泽西的乔治·华盛顿大桥。

他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座被河流与海湾怀抱的孤岛。王耀想。

“耀,你在想什么?”本田菊问。

他们并排倚靠在砖石构筑的低矮围墙上,旁边是一对正在说笑的情侣。阳光落在他们身后,留下浓重的阴影。

“曼哈顿明明是这么小的一座岛,却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欲望和野心。”王耀说,“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想不到你还是《欲望都市》的粉丝!”本田菊笑着调侃。

“我希望我可以一直呆在这座小岛上。”王耀说,“和你在一起。”

“当然,你可以。”本田菊说。

“河流与海湾之外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王耀说。

“是的,谁也管不着我们。”本田菊附和道。

“走吧。”王耀笑了,拉起他的手,“我们继续看展。”

他们穿过回廊。这个季节回廊的咖啡馆不开放,白色铁艺桌椅堆积在一旁,蒙着灰尘,有点儿可怜。正午临近,天也放晴了。明媚的阳光透过廊柱将石砖地面分割成光暗交错的世界。本田菊在光明里一遍又一遍观赏廊柱上精美的浮雕,王耀站在他身后的黑暗里凝视着他。他跟着他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穿行。从人世坠入深渊,又从深渊归返人世。人世的岸是如此宽广,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这座博物馆除了古老的圣像外,最叫本田菊喜爱的是巨大的彩绘玻璃花窗。光线被玻璃的色彩涂抹,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斓的印痕。窗户上的圣女们仍然静谧地微笑,仿佛尘世的一切都与她们毫无瓜葛。窗台前的耶稣圣像被阴影吞没。

“我也想在家里装一扇这样的窗子。”本田菊说。

他们从修道院出来准备返程。本田菊买了最新的刊物,他把MET的红色纸袋挂在细瘦的手腕上,翻到彩绘玻璃艺术那页,对王耀这样建议。

见王耀没有回应,他又说,“等我们搬了新家再装。”

“你想什么时候装都可以。”王耀说。

本田菊笑着挽住了他。修道院在他们身后的山顶耸立着,俯瞰纽约的芸芸众生;他们变得渺小,渺小得就像哈德逊河底的一粒沙子,随波逐流,在世事变迁中浪荡终身。

王耀回头看了眼修道院,又认真地注视着身畔的人。

这样的修道院中国可没有。他想。中国什么都好,唯独少了一座修道院。

他们钻进地下。地铁停顿,又驶出。就像顿号。一个比喻跳进王耀的脑海。这是本田菊用来形容地铁站的句子。那什么是句号。王耀想。终点站并非真正的终点站,起始站也并非真正的起始站。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也许城市没有真正的目的地,不像人,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墓园。但话说回来,比个体更大的群体、民族甚至全人类又是否存在终点呢;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他想起黑格尔的哲学、瓦格纳的歌剧和太阳在河流上升起又沉落的时分。艳红的、被火焚烧的都市。他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坐在逼仄的地铁车厢里,对面是一脸困倦、打着盹的黑人妇女,金发和棕红发色的青年们扶着立杆聊天、时不时大笑出声,更远处的东亚裔女孩戴着耳机听歌,墨西哥面孔的男人起身来到门口准备下车;而他爱的人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拿出手机和来自意大利的朋友聊天。嘈杂的人声一下子离他们远去。

“费里说这周他们行拍了一枚钻戒,落槌价1500万美元。”本田菊把手机举到王耀面前,画面中央是一枚光彩熠熠的高纯度圆形切割钻石,戒身被十二枚更小的钻石点缀,“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送你一枚这样的戒指。”

“酒神的王冠?”王耀念出戒指的名字,“是来自于酒神送给妻子阿里阿德涅的那顶金冠吗?”

本田菊点了点头,“据说是被私人买家拍走的。”

王耀仔细打量了那枚钻戒几眼。他其实不怎么了解希腊罗马神话,这些故事都是逛博物馆的时候本田菊告诉他的。他都记在心里。他不由得地笑了,“就算你什么都不送,我也会说我愿意。”

“你愿意吗?”本田菊问。

地铁进入隧道,黑暗透过玻璃窗扑面而来。他们的表情仿佛被灰色的面纱掩盖。王耀说,“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本田菊笑眯眯地说。

“不要明知故问。”王耀佯怒,下一秒也露出笑容,“你知道我愿意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老友发来的邮件。他没有打开,直接收起了手机。

“怎么了?”本田菊感到奇怪。

“没什么。”王耀说,“我们该换线了。”

他们决定去麦迪逊广场吃饭,等到了晚上再去附近的剧院看音乐剧。那封邮件的内容,他不需要点开也能猜个大概。老友比他更早回国,背后有父母支持,再加上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和资历,现在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最近更是频频联系他,邀请他回国创业。再不回来就晚了,要趁现在赶紧搭上中国经济的顺风车。他的老朋友们如此耳提面命道。华裔在美国面对的职场天花板你又不是不清楚,何必多留恋空耗青春。

“最近手上的案子还顺利吗?”王耀又提起了昨晚的话题。

“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向议会和媒体交差了。”本田菊说。

“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荣升联邦检察官。”王耀揽住他的肩膀。

“话别说太早。”本田菊感到高兴,但还是克制地说,“你懂的,干金融检控这一行,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大佬的百万律师团队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帮客户起死回生。我们反而像潜在犯一样被议员、媒体还有那些见鬼的行业协会盯得死死的。”他叹了口气,“这苦差事真累。”

“什么差事不累呢?”王耀摸了摸他的鬓发,“不要轻易放弃。”

本田菊笑着点了点头。

人群在他们身边流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就这样亲密无间地走在一起。街头艺术家在换乘站过道里演奏大提琴,他们像其他路人那样驻足聆听,鼓掌、喝彩,往琴盒里扔下纸钞和硬币。他们上了另一班地铁,乘车的人流将他们淹没。王耀盯着本田菊的侧脸,对方感受到他的注视,回头和他相视一笑。浓烈的圆满感涌上心头,这是他的所爱、他在异国他乡的知己、在孤独的寒夜借他温暖,他们彼此温暖;王耀听见地铁轰隆隆碾过轨道的声音,就像大地的脉搏、河流的呼吸。他感到满足,饮鸩止渴一般的满足。为了这点满足,他几乎就要舍弃一切。

音乐剧散场后,他们照例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天气持续到了晚上。星子闪烁,一轮新月悬挂在头顶,住宅区的四层联排公寓自然无法遮挡。破损的砖块在他们脚底咔咔作响。

“月色真美。”本田菊用日语说。

他的发音不算标准,但王耀不在意。

“我也爱你,菊。”他回应道。

本田菊笑了起来,王耀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我想、我愿意、我希望、我爱你,可是他能做到的却只有那么一点点。至少我还能陪他看完五月的樱花,至少。王耀自我安慰。


时间向着樱花盛开的日子一天天前进,不曾为任何人停留。纽约市早早做起了樱花预报,仿佛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一场绽放。本田菊告诉王耀今年中央公园将举办为期三天的日本节(Japan Day),大都会日本厅会有新的特展,大大小小各式餐厅的樱花季新品也令人期待。樱花绽放意味着纽约的春天来了,所有鲜花都会紧随其后逐一开放。王耀像往年一样和他一起做赏花计划,先去布鲁克林公园,然后是麦迪逊广场花园和河畔公园,再去罗斯福岛,最后是哥伦比亚大学和植物园。他没有告诉本田菊,自己已经向公司申请了辞职。

请辞被批准的第二天,他突发奇想地打算去大都会博物馆看看。他请了假,独自穿过中央公园。人工湖面波光粼粼,天气暖和了许多,公园里到处都是晨跑和遛狗的人。本田菊一直说要养狗,他还有很多想要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王耀在湖边放慢了脚步。阳光灿烂,碧空如洗。萧肃的冬意已经远去,整个公园逐渐被新绿覆盖。对岸林立的高楼犹如一片壮丽的蜃景,跨过湖水向他奔来,压在他的心头,轻飘飘地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又沉甸甸地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永远无法解脱。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入口的台阶坐下,身边传来过路人愉快的交谈声,雀鸟在含苞待放的玉兰枝头欢歌,孩童嬉笑打闹、犬只吠鸣,泪水毫无预兆溃堤;他按着额头在明媚的春日里无声痛哭。在他的哭泣里,蜃景倾塌,整座城市都陷入沉默。不断有人走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除了一句谢谢什么也说不出口。也许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纽约。纽约只是一个人类用欲望和谎言编织而成的甜蜜的梦,沉浸于梦中的人们自以为得到了幸福,最终也不过这场大梦里一把将枯的枝叶;他们都要回到泥土,成为梦的一部分;他们都会死,唯有幻梦永生不灭。真正的纽约并不存在,就像真正的爱情也如纽约一样脆弱。繁华和快乐从来脆弱,飞机的嗡鸣响起,一切都在撞击燃起的烈火与烟尘被夷为平地。他怎么忘了,高傲的纽约也是一座受过伤的城市。

在这个生机勃发的春天,他体会到死亡和衰败的痛苦,而春天仍在植物与河流上生长。约定的赏樱日就要到了,王耀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以恋人的名义预定了一辆本田元素,并把提车日定在了六月之后。当然,这些本田菊都不知情。

樱花一夜之间怒放,贯穿整个纽约。轰轰烈烈、摧枯拉朽,仿佛从天际降下的红色霞光,燃烧岛屿和城市。他们按照计划从最南边开始,把所有鲜花盛放的公园和街道都逛了一边。最后一天他们去了哥伦比亚大学,校园一角有个日本樱公园。他们穿着薄外套牵着手在樱林下漫步。就像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一朵吉野樱砸落在本田菊头顶,就在王耀准备替他摘下来时骨碌碌地滚落,沿着中国青年的手臂跌落在草坪上。本田菊忍不住笑出了声。春风吹拂,细碎的花瓣像雨水一样从枝头飘散,粘住他们的衣服和发丝。草坪上露营、读书的学生们喧哗起来,有人抬起头观赏,有人放声大笑,还有人则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菊,我有件事想告诉你。”王耀说。

“什么事?”本田菊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

“我要回国了。”王耀说。

本田菊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站在那里看着他。笑容消失了。

“很抱歉,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但是我怕你冲动之下非要跟着我回中国。留在美国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王耀继续说,“机票我已经买好了,就这两天,如果你不想送我就不必送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王耀。”本田菊说。

“我们分手吧,菊。”王耀说。


樱花被风吹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纽约,只有梦中的永无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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