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5月后

无事生非 第六幕

仏英+米菊/cp向

岛国组/非cp向



因为台风回不去多请了一周假,所以我还在日本。手机发文不方便,前文请直接点合集阅读。谢谢。

 

 


无事生非


第六幕

 


 

亚瑟留意到茶廊的绣球花换成了蓝紫色的,鲜花从本田菊的肩后探出头来,簇拥在他的鬓边。他一脸心不在焉地往茶里加奶,等到奶从茶杯里满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奶壶、用铜铃呼叫服务生,然后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亚瑟打量了他一会,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去看歌剧了。”本田菊说。

“你一个人?”亚瑟问。

“不是。”本田菊犹豫了一下说,“和阿尔弗雷德。我猜你和波诺伏瓦有自己的安排,我最好还是别多打扰。”

“你总是这么贴心,菊。”亚瑟笑着说。

“我们还需要继续演下去吗?”本田菊问。

“怎么了?”亚瑟说。

“我看到了波诺伏瓦送你的花。”本田菊说,“你还不打算对他挑明吗?”

亚瑟双手在桌上交握,摆出一副苦恼和为难的表情,“事实上,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弗朗西斯之所以迟迟不提出复合就是因为阿尔的态度,他拒绝分手。”

本田菊沉默了。

亚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你表弟……”本田菊说,“是不是那种……”

亚瑟等他说完。

“那种对待感情和性很随便的人?”本田菊问。

“你觉得呢?”亚瑟挑眉。

本田菊没有回应。

“怎么突然问这个?”亚瑟感到疑惑。

“没什么。”本田菊说,“我只是听波诺伏瓦说了一点他和他前女友的事。”

“哪个前女友?”亚瑟问。

“安娜·布拉金斯卡娅。”本田菊说。

亚瑟冷笑着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他们不合适。依我看,阿尔弗雷德是一时头脑发热才会被那个俄国妞迷得神魂颠倒,等他清醒过来,你瞧,他二话不说就把那个女人给甩了。对他来说,坠入爱河和爬上岸把裤子拧干都只需要三分钟。”

说完,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本田菊,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改口道, “呃,但是相信我,菊,凡事总有例外。可能我表弟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

“不,他已经遇到了。”本田菊笑了一下,“不然为什么对波诺伏瓦这么执着。”

亚瑟张开嘴,又闭上了。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向波诺伏瓦坦白,亚瑟。”本田菊说,“就算挡在中间的那个人是你的兄弟,你也应该和波诺伏瓦一起面对。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但这也是为了你表弟好。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不能强求。”

“我知道。”亚瑟说,“多谢你的建议。”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本田菊问。

“当然。”亚瑟笑着说。

他们离开座位,一起朝花园入口走去。亚瑟注意到本田菊边走边四下张望,似乎在欣赏庭院里新换上的蓝紫色绣球花。

“你喜欢紫阳花?”亚瑟问。

本田菊轻轻“嗯”了一声。

“我记得在美国,紫阳花有个别称,叫‘无尽夏(*endless summer)’。因为它在初夏绽放,而且花期很长,就像永不结束的明亮的夏天。”亚瑟说,“我认识的不少美国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紫阳花,这种花不仅充满了观赏性还拥有一个美好的寓意。”

“在日本可不是这么回事。”本田菊说,“日本人认为紫阳花是佛法里‘诸行无常’的象征,所以才喜欢用它来装点寺院。”

亚瑟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为什么?”

“紫陽花の末一色となりにけり。”本田菊解释道,“就像这首俳句里写的:紫阳花虽然花期漫长、花色多变,最终却仍要以一种颜色凋谢,可见这人世间的美是多么的虚妄。诸行无常,寂灭为乐。”

亚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本田菊看着他,踟蹰片刻后问,“你最近是不是跟霍兰德说过什么?”

“他联系你了?”亚瑟有点惊讶,“这么快?”

“果然是你。”本田菊微笑起来,“你没必要总是这样换着法儿地帮我,亚瑟。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噢,不,不。其实你误会……”亚瑟没能把话说完。他们在门廊入口和弗朗西斯、阿尔弗雷德狭路相逢,对方正有说有笑地往里走,见到他们,迎面而来的两个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原来你们每天早上都在这儿呆着。”弗朗西斯说,“我早该想到的。”

“在我看来,这间茶廊才是整个酒店的精华所在。很显然,像你们这种浅薄的反茶主义者是不会明白的。”亚瑟说。

“反茶主义是什么鬼?”阿尔弗雷德反唇相讥,“我们只是习惯了喝咖啡而已。拜托,亚瑟,但愿你真的清楚‘多元主义’这个词如何正确拼写!”

“别操心,我绝对比你更清楚。”亚瑟嗤笑。

“我们能先回房吗?”本田菊插话,“我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看向他,“是不是昨晚在歌剧院的时候着凉了?”

“为什么你们俩看个歌剧也会着凉?”弗朗西斯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彼得堡的歌剧院向来暖气充足,不是吗?”

“老天,你能闭嘴吗?”阿尔弗雷德说。

亚瑟还想再说点什么,本田菊突然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我们该走了,亚瑟。”

阿尔弗雷德立刻瞪着他们;弗朗西斯笑了笑,不出声。

“失陪了。”亚瑟得意洋洋地瞥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带着本田菊离开茶廊。他们很快就松开了手,进入大堂右侧的内厅等待电梯。

“你还好吗,菊?”亚瑟问。

“我没事。”本田菊说。

“昨晚在歌剧院,你们……”亚瑟欲言又止地开口。

“你想问什么?”本田菊说,“你也觉得昨晚我和你表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不是那个意思。”亚瑟说,“对天发誓。”

“我只是想给你们制造机会。”本田菊说。

“我知道。”亚瑟说,“谢谢你,菊。”

提示灯亮了起来,一对老年夫妇从里面走出来,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也回以笑容,然后一起进入电梯。温暖的灯光将狭小的空间照亮,他们并肩站着,注视着提示屏。

“我们有没有可能是在做梦?”本田菊问。

“什么?”亚瑟说。

“其实没有什么波诺伏瓦,只有我们,婚约是真的,假期也是真的。等到了明年三月,我们就会去约克大教堂举行婚礼,对彼此许下誓言,然后共度今生。”本田菊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钻戒,“如果波诺伏瓦只是虚构,这个故事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亚瑟保持缄默,视线低垂着,祖母绿的双眸在灯光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浓稠。

“菊,我想你也许误会了自己对我的感情。”半响后,亚瑟开口。

“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对你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本田菊说,“有人告诉我,落在人的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我是你视线之外落下的雪,因为不能被你看见,只能孤独地融化。这也没什么不好,爱情本来就使人孤独。我不是在抱怨,亚瑟。相反地,我很感激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因为你对我这么温柔,才让我相信孤独也是值得的。”

“那王耀呢?”亚瑟问,“他对你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

“这是两种不同的爱。”本田菊说。

“爱也要分门别类?”亚瑟问。

“爱是一个伪命题。”本田菊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被定义的爱,只有这种感情和那种感情,它们都可以是爱,也都可以不是爱。爱是实然而非应然。当我对不同的人说‘我爱你’,并不代表我对他们抱有完全相同的感情。对你来说,爱是排他性的,当你爱波诺伏瓦时就不再爱其他人;但对我来说不是。我爱你,也爱王耀。”

亚瑟注视了他一会,调侃地说,“这话如果让我表弟听到了,他肯定会指责你精神出轨。”

“他怎么想与我无关。”本田菊说。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渴望得到爱人的承诺和专注,我们都想要忠贞不渝的爱情。”亚瑟说,“阿尔也许会比别人更在乎一点。原因很多。他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性格,还有他对来自另一半的认可的需要,等等。他无法接受自己爱的人心里一直惦记着别人,这是一种否定,对他的自我和自负的否定。你知道的,他向来自命不凡,这对他来说很严重。”

“这不是他能控制的。”本田菊说,“他可以控制一切,唯独不能控制人的感情。自命不凡的人很多,但在感情面前,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

“当然,我明白。”亚瑟说,“但是……”

“波诺伏瓦爱的人是你。”本田菊说,“他不应该强求一段注定不属于他的爱情,何况他只是单方面地要求伴侣忠诚,自身却并不忠诚。如果我是波诺伏瓦,我会立刻和他分手。”

亚瑟抿紧唇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下去。他们的楼层到了。他们重新回到明亮的走廊,面色如常,就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

 

**

 

本田菊是被手机震动声吵醒的。

他花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和亚瑟一起整理明天跨国会议需要的材料。因为困倦,他没有吃午饭就回卧室补觉去了。这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室内昏暗。窗外天空的最下方,一小片橘红色的残阳在建筑物之间逐渐淡去,道路被灯光点亮。本田菊在枕头旁边摸索了一会,勉强自己睁开眼去看手机上的信息。是阿尔弗雷德发来的,要他现在就下楼去停车库,短信最后是一个详细的指引。本田菊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下床,洗漱、更换衣物。

本田菊按照指引找到了车位。他愣了一下,然后朝那辆打着灯的改装过的本田元素走过去。阿尔弗雷德推门钻出了车厢。

“你从哪里搞来的?”本田菊问。

“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是彼得堡本地人,出于善意和友谊,他把自己的爱车暂借给我了。”阿尔弗雷德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开车带你兜风。”

“随便。”本田菊说,“一时半会我也想不起来。”

“那陪我去个地方,可以吗?”阿尔弗雷德问。

“哪里?”本田菊问。

“芬兰湾。”阿尔弗雷德说,“一小时车程。”

本田菊点了点头,拉开车门进了副驾座。阿尔弗雷德紧跟着回到驾驶座,启动了汽车。他们重回地面,窗外的建筑物飞速向后退去,阿尔弗雷德专注于道路前方,车厢内有点沉闷。

“为什么想要去那里?”本田菊问。

“我的前女友有次跟我说芬兰湾是这个世界上最蓝的海;我说,宝贝儿,你别逗了,我敢打赌南极洲的海绝对比这蓝一万倍。”阿尔弗雷德说,“虽然我从来都没去过芬兰湾。”

“那你怎么敢断定……”本田菊说。

“因为我去过南极洲。”阿尔弗雷德说,“那里的海比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海都更蓝。”

“好吧。”本田菊干巴巴地说,“然后呢?”

“然后她就生气了,和我大打出手。”阿尔弗雷德露出怀念的笑,“我想知道芬兰湾的海水是不是像她描述的那么蓝。”

“你爱她吗?”本田菊问。

“当然。我爱她。”阿尔弗雷德说。

“但你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在意。”本田菊说。

“在意什么?分手?”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天,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相信我和她都会遇到更喜欢也更值得的人。既然结束了,就应该学会彼此祝福。”

本田菊没有接话。

“你知道吗?她就要结婚了。”阿尔弗雷德有些感慨,“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格林威治村一个艺术家的家里,我们一起跳了一支舞,那时她才十七岁。一转眼都过去十多年了。”

本田菊用手撑着侧脸,倚在车窗上,沉默地凝望窗外的风景。他们已经离开城市,旷野和山脉在灰蓝的天空下连绵起伏,白色的月亮从远处一点点高升,星辰闪烁。在纽约很少能见到星夜。俄罗斯的土地就像俄罗斯人的容貌一样,有着分明的轮廓和干净的色彩;他想起那个名叫安娜·布拉金斯卡娅的女人,猜测在那副美貌之下藏着的究竟是纳斯塔霞还是阿格拉娅式的灵魂。

“对了。”阿尔弗雷德继续说,“你绝对猜不着她要和谁结婚。”

本田菊回头看向后视镜,阿尔弗雷德也抬了抬头,透过镜面朝他一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想要青年闭嘴,但迟了一步。

“我前女友的准丈夫居然就是你那个老朋友!”阿尔弗雷德哈哈笑了两声,“就是那天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碰到的那个中国人。世界可真小,不是吗?”

本田菊动了动嘴角,他想笑,但完全笑不出来。青年的笑声让他觉得刺耳。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通过后视镜瞥向他,“你的好朋友就要迎来他人生中的大日子了,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你看走眼了。”本田菊说,“我很高兴。我打从心底里为他高兴。”

“他不仅要结婚了,还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安娜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阿尔弗雷德说,“老天,我完全没看出来他居然是个要当爸爸的人了。你们都显得很年轻。”

“哦。”本田菊说。

“我听说中国家庭很重视孩子。”阿尔弗雷德说。

“哦。”本田菊说。

“而且他们在生育问题上态度保守。”阿尔弗雷德说。

“你不是也反对堕胎吗?”本田菊讥讽地咕哝。

“我不是指堕胎。堕胎合法性的重点在于对生命的定义,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个生育问题。”阿尔弗雷德边开车边说,“我是指大多数中国家庭只能接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通过性交受孕这种传统的生育方式拥有子嗣,他们关心的不是孩子本身,而是血脉延续。我无法认可这种态度。我也喜欢小孩,但在我看来,领养、人工授精和代孕都是不错的选择,没必要让我的伴侣为了生孩子的事伤透脑筋。无论这个孩子通过什么方式来到人世,只要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那么他就是。重要的不是怎么生下他,而是如何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干嘛突然和我聊这个。”本田菊说。

“你喜欢小孩吗?”阿尔弗雷德问。

“不喜欢。”本田菊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和孩子打交道。”

阿尔弗雷德一时语塞,接着他问,“为什么?”

“我没有信心当一个合格的父亲,我负担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本田菊说。

“你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阿尔弗雷德说。

“假如真的不行能推倒重来吗?”本田菊反问,“‘成为某个人的父亲’可不是什么能让你随时辞职不干的普通工作。如果我无法给我的孩子一个美满的人生,我宁愿他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

“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美满的人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作为父母,最重要的职责是让他在这世上感觉被爱,以及教会他如何去爱别人。”阿尔弗雷德说,“为什么不试试看?大部分时候我们都能做得比想象中更好。”

 

他们到达芬兰湾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最后一班轮渡驶出码头,湾畔空无一人。车子熄了火停在路旁,夜晚的海风强劲,他们裹紧大衣沿着海岸线漫步。海水规律地涌动着,和靛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月亮如同浮在玻璃罐里的白色晶体,散发出淡淡的光。

“你干嘛总是看我?”本田菊问。

“呃,你的头发乱了。”阿尔弗雷德说,犹豫了几秒收回手,“我觉得你最好整理一下。”

本田菊看了他一眼,抬手把额角和耳鬓凌乱的黑发抚平。阿尔弗雷德注视着他,还是没忍住伸出了手,替他理顺那些被风拨乱的发丝。本田菊有点不自在地偏过头,躲开青年的视线。那双手蹭过他耳根的皮肤,唤醒被抚摸和触碰的记忆;仿佛青年指腹的纹路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体上,因为过于灼热成为烙印,让他无路可逃。本田菊下意识地一把拍掉阿尔弗雷德的手,那只手僵在半空中,过了好一会才被主人收进外套口袋。月光从深蓝色的天空里静悄悄滴落,宛如流淌的蜂浆,为他们裹上一层粘稠的、泛着莹光的蜜糖色。

“我能吻你吗?”阿尔弗雷德突然问。

本田菊眼神闪躲起来。他犹疑不决,干脆什么都不回应。

“我数三下,如果你不拒绝,我就当作你默许了。”阿尔弗雷德又说。

他开始数数。

直到嘴唇被吻覆盖,本田菊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拒绝,他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那双手臂将他搂进怀里,他的身体因为另一个人的体温变得滚烫。你太热了。他想要这么抱怨,想要挣脱,但他浑身失力。也有可能是阿尔弗雷德太过用力。他不知道。粗犷而又浓郁的气息进入他的鼻腔,像阳光烘烤下的橡木酒桶的芳香,又像烟蒂烧尽后的尼古丁的焦甜,原野、泥土、海水或者构筑城市的钢铁、光芒流淌的巨大的玻璃幕墙,一切坚不可摧却又充满了生命的旖旎与澎湃的东西。他的心脏也随着这股气息飘荡、摇曳,忐忑不安,摇摇欲坠,像风中的一缕烛火,海中的一束月光,他多么卑微,多么孱弱。青年的手趁他被吻得分身乏术时探进他的衬衣领口,带着潮湿的凉意抚过他的肩膀与胸口,一边解开扣子一边继续向下摸索。他连忙抓住了那只手。这漫长的一吻终于结束了。阿尔弗雷德用湛蓝色的双眸盯着他,就像猎鹰锁定自己的猎物。

“你又吸烟了?”本田菊鬼使神差地问。

阿尔弗雷德有点意外,他闻了闻手腕,困惑地开口,“我出门之前特意洗过澡啊……还是有烟味吗?”

“你可以把烟戒了吗?”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挑起眉毛,似乎在等待理由。本田菊硬着头皮说,“吸烟会导致性欲减退,影响性生活质量。”

阿尔弗雷德被呛了一下,捂着嘴咳嗽起来。

“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他评价道。

海风吹拂,本田菊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拢紧了领口。

“我们先回车上。”阿尔弗雷德说。

车门被“嘭”得一声关上,将寒风与夜色挡在门外。车厢内还残留着暖气的余热。他们脱掉外套,挤在副驾座上,阿尔弗雷德干脆利落地把座椅前移,放倒靠背,然后俯身给了本田菊一个深吻。他们边吻边脱对方的衬衣。阿尔弗雷德的手划过身下的人的ru尖,抚摸肚脐、腰窝和脊背,强烈的kuai感窜上脑门;本田菊忍不住低声喘息,紧紧搂住阿尔弗雷德的脖子,弄乱他的短发,然后抬起腰和腿去磨蹭青年的下腹。阿尔弗雷德似乎对他的身体充满了求知欲,总是热衷于挖掘那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敏感区。快点干我,用力干我。他无法忍耐。他变成了一捆柴火,一只发qing的动物,他想要这副沉寂的肉身永远为另一个人的欲望而喧嚣。他的眼角被泪痕打湿,在灯光里染上温柔而暧昧的桃红色,阿尔弗雷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你他妈的怎么这么会卖弄风情。他听见青年小声嘀咕。

又一个湿热的吻落下。

“我听你的。”阿尔弗雷德在他耳畔说。

“什么?”本田菊问。

“戒烟。”阿尔弗雷德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本田菊问。

“和安娜分手的那一天。”阿尔弗雷德回答,“我很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本田菊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但是阿尔弗雷德的话让他心猿意马起来,他感到身体一点点冷却。安娜、安娜、安娜。这个俄罗斯女人的名字像一道鬼影缠绕在他心头,阴魂不散,变成无形的绳索将那颗脆弱的脏器狠狠倾轧,碾出酸涩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流向舌尖。阿尔弗雷德毫无所觉。他当然无法察觉,本田菊想,即使他们此时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对这种来者不拒的家伙而言也不过是片刻的停驻,用不了多久他又会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驻点,下一个,下一个……本田菊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时的痛苦对阿尔弗雷德投怀送抱。他想要被无法抵抗的力量狠狠碾碎,想要依靠另一具身体的温度排解孤独,想要借助最原始、粗野的快乐从现实的樊笼彻底逃离。霍兰德劝告他学会解脱,但阿尔弗雷德带来的只有新的痛苦。他必须及时止损。

本田菊突然收回搂着阿尔弗雷德的手,把他从身上推开,坐起身整理衣服。

阿尔弗雷德拧起眉头,“怎么了,菊?”

“我们到此为止吧。”本田菊说。

“你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脸色很难看。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本田菊不敢看他,“我们应该保持距离。”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一会,靠过去,扳正本田菊的脑袋逼他和自己对视,“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善罢甘休的人吗?”

“你想怎样?”本田菊问。

“比起我想怎样,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阿尔弗雷德质问,“本田菊,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

“放开我。”本田菊答非所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尔弗雷德说。

“这很重要吗?”本田菊说,“与其在这里计较我怎么想,不如多花点心思挽回你的现任。”

阿尔弗雷德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松开了手,“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我没有在意任何事。”本田菊说。

“我和弗朗西斯只是朋友。”阿尔弗雷德说,“我只是陪他演戏。”

“这是你的惯用伎俩吗?”本田菊说。

“什么惯用伎俩?”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

“你就是靠这套把戏背着自己的正牌男友或女友玩劈腿的,不是吗?”本田菊说。

“你他妈的到底在胡扯什么?”阿尔弗雷德说,“我从来没劈过腿。”

“你当然不可能承认。”本田菊说。

“是不是亚瑟和弗朗西斯那两个老混球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你不用把责任往他们身上推。”本田菊说,“我自己有眼睛,我看得到。你总是帮波诺伏瓦拆亚瑟的台。”

“操,我们仨就是这种关系。”阿尔弗雷德说。

“是吗。”本田菊不置可否,“但你一直都在针对亚瑟,难道这你也要否认?”

“我不否认。”阿尔弗雷德说,“因为……”

“因为他是波诺伏瓦的前男友。”本田菊说。

“因为他是你的未婚夫。”阿尔弗雷德说,“我喜欢你。”

车厢内空气凝滞。海潮拍击着岸滨的礁石,一声又一声,犹如大地沉重的呼吸。

“……可是我们才认识没多久,”本田菊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而且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相信我,菊,你已经足够完美了。”阿尔弗雷德说。

“但是你……你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配合波诺伏瓦假装情侣?”本田菊说,“我不信你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他妈的就是觉得好玩,不行吗?!”阿尔弗雷德大叫,“难道你不会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就去做某件事?”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长叹一口气,跳过这个话题,抓起本田菊的左手,灯光在他无名指的指根处明灭闪烁,“摘掉这枚该死的戒指,然后接受我。如果你喜欢钻石,我送你一颗更大的。”

这回轮到本田菊沉默。窗外月色温柔,阿尔弗雷德已经取下了眼镜,那对蓝眸在车厢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热忱。但这份热忱能持续多久?本田菊不禁心生怀疑。——这本来就是毫无理由的爱,他实在看不出阿尔弗雷德有什么理由喜欢自己。他想起富豪们家中的博古架,也许对阿尔弗雷德来说,他也不过就是一件亟待摆上架子的珍玩。他会被欺骗、被伤害、被抛弃,直觉告诉他,阿尔弗雷德绝非善类;他可能会有所得,但注定得不偿失。上一段感情遗留的炎症在他心脏深处隐隐作痛,难道他还要再经历一次?

他想要抽回手,但阿尔弗雷德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如果你不想拒绝,就不要拒绝。”

本田菊犹疑不决,干脆什么都不回应。

“回答我。”阿尔弗雷德催促。

“我、我想先回酒店。”本田菊说,“你让我考虑一下。”

“你打算考虑到什么时候?”阿尔弗雷德问。

“等我考虑完你就……”本田菊说。

“如果你也喜欢我就接受,如果你对我毫无感觉就直接拒绝。”阿尔弗雷德说,“这有什么可考虑的。见鬼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们先回酒店吧。”本田菊说。

阿尔弗雷德一脸无语。他盯着本田菊,最后什么都没说,推门下了车,然后泄愤似地用力甩上车门,整个车厢都跟着狠狠一震。本田菊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阿尔弗雷德从另一侧回到主驾座、系好安全带,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的夜色,重新启动了汽车。

 

门扉展开,主教走向祭坛中央,手捧《圣经》开始念诵。位于高处的教堂乐队呼应着经文演奏圣乐。信徒们环绕在祭坛四周,一边低头祷告一边在胸口画着十字。喀山大教堂内一片肃穆。没有灯光,只有烛光和苍白的阳光从高窗内投下,遍布四壁的圣像画透过昏暗观照众生。本田菊坐在临窗的长椅上,凝望着晨祷的彼得堡人。有人穿过教堂,来到他身边坐下。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早上好。”弗朗西斯说。

本田菊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阿尔应该已经向你坦白了。”弗朗西斯说,“我和他只是朋友,就像你和亚瑟。”

本田菊有点惊讶,“原来他早就告诉你了。”

“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吗?”弗朗西斯笑着问。

本田菊没有说话。

“亚瑟说,他只是你的一个寄托。”弗朗西斯继续道,“但我更愿意相信你确实对他怀有某种真挚的感情,如果你认为这种感情是爱,那就是爱。”

“你不介意吗?”本田菊问。

“我为什么要介意?”弗朗西斯说,“我很高兴这个世界上有人像我一样欣赏他、爱慕他,甚至愿意为了他的幸福把这份爱意藏在心底。”

“你就不担心我们……”本田菊说。

“他爱的人是我。”弗朗西斯说,“我了解他。至少对待感情,他是个正直而坚定的人。他不会随随便便就背叛自己的原则。”

“确实。”本田菊说,“没有人可以介入你们。真是令人羡慕的感情。”

“你爱阿尔吗?”弗朗西斯问。

“我不知道。”本田菊说。

“好吧。”弗朗西斯抿唇,“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他坚持追求你,你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吗?”

“我不知道。”本田菊说。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你真的想拒绝他吗?”

“我不知道。”本田菊说,过了几秒他又说,“应该是吧。”

弗朗西斯忍不住笑了,“难怪你能和亚瑟成为朋友。”

本田菊一声不吭。

晨祷的人们齐声低诵“阿门”,乐声悠远。

“我不是你,我无法左右你的想法,也不清楚你究竟在介怀什么。”弗朗西斯说,“也许是某些不愉快的往事或者阿尔的出身,但那些都不应该成为你接受一段新感情的阻碍。当然,这只是个人建议,我没有教诲你的意思。”

“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本田菊问。

“这很奇怪吗?”弗朗西斯感到不解。

“我们……我和他很不一样。”本田菊说。

“所以呢?”弗朗西斯问。

“他不了解我。”本田菊说,“他喜欢的只是他臆想中的我。我不适合他。”

“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你最爱的人。”弗朗西斯说,“就算是我和亚瑟也不敢这样夸口。但爱情的发生本来就不需要以了解前提。彼此理解的爱是爱,彼此误解的爱也是爱;彼此对等的爱是爱,彼此不对等的爱也是爱。爱是两颗灵魂的彼此选择,它无需被论证,为它划定边界更是一种愚蠢。本田,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你是来替他当说客的吗?”本田菊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弗朗西斯坦然地说,“阿尔毕竟是我的朋友和亚瑟的兄弟,无论平时我们有多少分歧,关键时刻我肯定会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考虑。但我认为你不用顾及这个,你唯一要关心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如果——我是说如果——实际上你并不想拒绝,就不要拒绝。”

“我会后悔的。”本田菊说,“他也是。”

“你们甚至都还没开始,现在就谈后悔是不是为时过早?”弗朗西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我明知会后悔也要去做,一定是出于爱。”

本田菊没有立即回应。一束清透的光亮落在他身上,让他的头发和眼瞳呈现出被涤净后的浅蓝色。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祭坛,祭坛上的神与祭坛下的人,内心陡然生出无限的爱怜之情。谁若是无法对世间的苦难坐视不理,就注定不能度过简单而快乐的一生。然而,为什么偏偏人会有良心、有理想,会追求公义与美德,会渴望付出爱和得到爱,这简直就是自寻烦恼。

“我遇见过很多人。”弗朗西斯说,“因为贫穷只能滥用廉价药物、最终死于海洛因的瘾君子,工厂倒闭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妻离子散、酗酒度日的醉汉,被黑心律师骗走房产以至于晚年流离失所的老妇人,一辈子都活在强奸和虐待阴影下的小男孩,为了一张绿卡而忍受低薪和苦累的墨西哥移民,从战场上回国却再也做不了一场好梦的士兵,仅仅是打了个耳洞就被虔信天主教的家人和朋友孤立、最后选择轻生的少女。很多很多。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在变好……”

“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火星飞腾。*”本田菊说。

“是啊,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无处不在、无穷无尽的巨大的痛苦,然而这些痛苦在更伟大的事物面前却又显得如此渺小,仿佛就连痛苦也失去了意义。”弗朗西斯露出微笑,“但是正因为现实不如理想那般美好,才需要理想在大地上被不断诉说。”

“为什么你经历过那么多糟糕的事,还能继续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本田菊问。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阿廖沙告诉伊万,要爱生活胜过爱生活的意义。”弗朗西斯说,“理想主义的本质不是理想,而是即使与荒诞、虚无和孤独相伴,也要选择爱。”

 

**

 

“你他妈的笑够了没有?”亚瑟忍无可忍地说。

他们正呆在咖啡馆里。他和弗朗西斯。就像彼得堡的大多数咖啡馆一样,这间咖啡馆也位于公寓楼临街的地下室内,玻璃窗被街道垫高的路基挡住,只能看见行人匆匆掠过的皮靴和裤腿。午后的阳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正好落在他们的桌子中间,在玫瑰摆花旁边留出一道白色的阴影。圣彼得堡是一座建于沼泽洼地上的城市,老房子们的地下室便成了这座城市所独有的风景。

亚瑟本来准备留在房间处理公务,但弗朗西斯坚持要陪着他。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把办公地点改在别处,为了避开本田菊和阿尔弗雷德,他特意选择了这家远离酒店的小咖啡馆。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找机会泡在一起。参观宫殿和教堂,沿着河流漫步,去公园里小坐,在长椅上相互依偎看孩子们逗弄鸽子,找一间书店玩他们玩了很多年却依然乐此不疲的游戏。有时弗朗西斯陪亚瑟加班加点,有时亚瑟陪弗朗西斯观察落叶下列队搬运食物的蚂蚁,他们像两个小男孩那样亲密无间地蹲在一起,为地上的蚂蚁一惊一乍。他们也共进晚餐、看芭蕾舞演出,停下脚步和过路人一起为街头乐队欢呼喝彩,然后躲进无人看见的窄巷拥抱、接吻,到一家计划之外的小旅馆共度今夜,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他们有很多共同度过的岁月,属于圣彼得堡的不过是其中一小个片段、一小只插曲。

他们过去如何相爱,现在就如何相爱,将来也如何相爱。

弗朗西斯刚坐下没多久就开始盯着手里的书闷笑,尽管他竭力克制,笑声还是源源不断地闯入亚瑟耳朵,让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干手头的活儿。被他呵斥之后,弗朗西斯消停了没两三分钟,又开始抖动肩膀笑个不停。亚瑟恶狠狠地瞪着他。

“噢。”弗朗西斯坐直身体,然后把手臂横在桌子上探过头,低声说,“你知道吗?昨晚阿尔回来差点没把整个房间砸了。”

“为什么?”亚瑟一脸疑惑。

“你说呢?”弗朗西斯说,见亚瑟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说,“你觉得他回来之前和谁待在一起?”

亚瑟皱起眉头。

“我的上帝,你不会真对本田那套说辞深信不疑吧?”弗朗西斯说,“他俩都上了大半个月的床了!”

亚瑟剧烈咳嗽起来。他一个不小心按到了删除键,暗骂一声“操”,边咳边想办法恢复文件。

“可你是怎么知道?”亚瑟处理完,目光从电子屏挪回法国人的脸上。

“阿尔亲口承认的。”弗朗西斯说,“而且他对本田评价很高。我是指床上技术。”

“不,这不可能。”亚瑟说。

弗朗西斯有点无语,“本田菊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

“这绝对不可能。”亚瑟说,“听着,弗朗西斯,菊从来不会去华尔街金融圈子的单身派对瞎凑热闹,他很洁身自好,因为——你知道的——那都是些普通人根本就无法想象的毒品滥交趴。而律所的同事们泡吧讲下流段子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在一旁彬彬有礼地微笑。如果有陌生人邀请他共饮,他甚至会害羞地拒绝。他很腼腆,很不擅长处理这些,我发誓他绝对不可能和阿尔弗雷德那个浪货调情、上床!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点什么,也肯定都是阿尔弗雷德干的好事!”

“可阿尔说是本田主动。”弗朗西斯说。

“这是污蔑,是诽谤!”亚瑟义愤填膺,“阿尔弗雷德这个小兔崽子……不信你可以去看菊的社交账号,除了工作、美食、狗就只有他和朋友逛展旅行的记录。他是一个自律、体贴、有教养、生活精致、格调高雅的人,否则我们律所的高层也不会钟情于带他出去见客户。有次我们去见一个金融集团的董事,如果不是他在出门前提醒我换一条没有纹样的颜色朴素的领带,我搞不好就犯了喧宾夺主的大忌。”

“难怪他晋升得这么快,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形象管理高手。”弗朗西斯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亚瑟说。

“我的意思是,阿尔果然独具慧眼。”弗朗西斯说。

“没错,难得他眼光正常了一回。”亚瑟说,“比起安娜·布拉金斯卡娅,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和本田菊在一起。我相信我姑父姑母和梅格也会这么想的。”

“我的天,你又来了。我相信你表弟的终身大事不需要你替他操心。”弗朗西斯说着,把书签绳掖进书页之间的缝隙里,合上书,是英译版的《人间失格》。他在外文书店找到的。他继续,“我们言归正传。今早我去找了本田,你猜他怎……”

“所以你一大早给我发消息要我问他的安排就是为了这事儿。”亚瑟说。

“是的。”弗朗西斯说,“听我把话说完,亚蒂。我问他,你喜欢阿尔吗?他说,我不知道;我又问,你愿意接受他吗?他说,我不知道;我继续问,你确定要拒绝他吗?他说,我不知道。”

说完弗朗西斯毫无顾忌地捧腹大笑起来,亚瑟一脸不屑地盯着他。咖啡馆的其他客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他终于笑够了,重新坐直身体,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噢,抱歉,我实在忍不住。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觉得本田对阿尔到底有没有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亚瑟说。

“这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吗?”弗朗西斯佯装诧异,“故作矜持,自命清高,口是心非,虚情假意。”

亚瑟冷笑一声,“搞了半天原来是你这家伙皮痒。”

“我开个玩笑。”弗朗西斯微笑。

“但是,”亚瑟顿了几秒,“他为什么会看上阿尔?”

“这很奇怪吗?”弗朗西斯表情怪异。

“阿尔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菊又不缺钱。”亚瑟说。

“你是认真的吗?”弗朗西斯说。

“而且菊不会因为钱这种粗俗的理由就轻易对另一个人动心。”亚瑟说。

“不,我想说的是,你是不是对你表弟有什么误解?”弗朗西斯说,“你确定他除了钱一无所有?”

“对菊的品味来说。”亚瑟解释道,“老天,我完全没看出来他居然对阿尔抱有好感……噢,当然,我对此表示欢迎,我只是有点难以置信……”

“那你认为他应该喜欢什么样儿的?”弗朗西斯挑眉,“比如说,像你这样的?”

亚瑟正在喝咖啡,听到这句话,被狠狠呛了一口,又咳嗽起来。他放下瓷杯,装模作样地拿起纸巾擦嘴。弗朗西斯用手撑着侧脸,那对蓝紫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适。

“我说过了,你误会了菊对我……”亚瑟开口。

“你还打算演多久?”弗朗西斯问。

“怎么?”亚瑟揶揄地问,“你在嫉妒?”

“oui,我心生嫉妒。”弗朗西斯说,“我不喜欢你们表现得太过亲密,因为那个距离只属于我。”

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该总是在我面前对另一个人大加吹捧。”弗朗西斯说,“这让我心生嫉妒,亚蒂。你说得一点儿都不假,我就是个小肚鸡肠的法国人。”

亚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微微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嘴角的笑意不那么明显。但是笑意从他的眼睛流淌出来,就像阳光下闪耀的祖母绿矿石。

“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上,我送你个东西。”亚瑟说,“接着。”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抛向对面的法国男人。是一个天鹅绒质地的小盒子,弗朗西斯张了张嘴,他已经猜到了。他打开盒盖,一枚造型朴素的钻戒显露出来。朴素却价格不菲。切割完整的方钻铺满了大半个戒身,戒指中央是一颗长方形的蓝色宝石,就像晴空朗日之下温柔而又深邃的海。

“今天似乎还没到‘五天后’。”弗朗西斯笑着说。

“反正都要共度今生了,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求婚有区别吗?”亚瑟说着站起身,他来到弗朗西斯跟前,牵起对方的手,替法国人戴上那枚戒指,然后俯身行了一个吻手礼,说,“真正的绅士,言必行、行必果。那么,尊敬的波诺伏瓦先生,愿我们往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美好。”


**


亚瑟和本田菊的公务终于告一段落,他们定在四天后返程。弗朗西斯挑明后,本田菊就主动摘下了那枚用于演戏的钻戒,但他整整四天都没有和阿尔弗雷德说过一句话,对方发来的短信、打来的电话也一律视而不见。事实上,为了避开阿尔弗雷德,他几乎从早到晚都闷在客房里,他甚至向亚瑟提出自己先回纽约,但是由于买不到合适的机票只好作罢。一直到出发的当天,他们才再次碰上面。

等送机的商务车的时候,本田菊拉着行李箱紧跟在亚瑟身边。亚瑟忙着和弗朗西斯谈笑,另一侧是阿尔弗雷德,高个子的金发青年时不时隔过自己的兄弟和好友瞥向本田菊。但是本田菊完全不打算理会他。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上了飞机。他们的座位靠着左侧的窗户,都是并排双人座椅。放行李的时候,本田菊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开口说,“呃……亚瑟,我能不能和你坐?”

亚瑟挑了挑眉,正要说话,身边的弗朗西斯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嘭”得一声重重合上行李架。

“我很抱歉,菊。”亚瑟说。

“没关系。”本田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坐进内侧靠窗的座位,阿尔弗雷德紧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拉好帘子挡住过道。他扣上安全带,塞上无线耳机,拿出一本卡佛短篇小说集,准备全程装死。

就在本田菊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只手抽走了他手中的书,他下意识地撇过头;阿尔弗雷德随手翻了两页,念道:

尽管如此,你是否已经从这一生

得到了你想要的?

是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

感觉被爱。*

“真巧,我也喜欢雷蒙德·卡佛。”阿尔弗雷德对他一笑。

“请把书还给我。”本田菊说。

“你这几天干嘛一直躲着我?”阿尔弗雷德问。

本田菊不说话。

“对别人的提问给予回应是最基本的礼貌,本田律师。”阿尔弗雷德说。

“我没有躲你。”本田菊说。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阿尔弗雷德说,“回纽约以后,你愿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本田菊看了他一眼。

“我住在上东城。是栋一百多年的老建筑,当然,维护得很不错。我住其中一套顶层公寓。离大都会博物馆、惠特尼美术馆和弗里克收藏艺术馆都很近,去麦迪逊大道上最好的男装裁缝店步行只需要五分钟。我很喜欢我家楼下那家怀石料理餐厅,听说主厨曾经在京都菊乃井当过学徒,他们的器具、食材和配料全部都是从日本空运来的。不过你放心,我和我的邻居们也觉得第五大道上游客太多,所以特意嘱咐大都会交通署让那条路上的公共交通和我们的小区保持距离,我向你保证游客绝对不会打扰到我们。对了,我的狗也缺个伴儿,虽然他个头很大,但是你知道的,金毛是非常温柔敦厚的动物,他一定会把你的小狗当成好朋友对待,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中央公园遛狗……”

“你干嘛突然跟我提这种要求。”本田菊打断了青年的喋喋不休。

“我必须纠正你两点。首先,这不是要求,这是请求。”阿尔弗雷德用一种发号施令的口吻说,“其次,别装傻,我不吃这套,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你只需要回答我愿意或是不愿意。”

本田菊再次一言不发。

“本田律师,我觉得像你这种礼数周全的人应该不用我提醒第二次……”阿尔弗雷德说。

“如果我说我不愿……”本田菊说。

“那我就只好想办法让你改变主意了。”阿尔弗雷德说,“再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

那我还考虑个屁啊。本田菊满脸怨言。

“你可以拒绝我,菊。”阿尔弗雷德突然说,“如果你确实想拒绝我的话。”

本田菊感到讶异,扭头看向他。阿尔弗雷德冲他扬起嘴角笑了笑,然后把右腿搁在膝盖上,继续翻看那本卡佛小说集。

“卡佛这辈子都没有感觉到过被爱。”阿尔弗雷德一边翻一边说,“尽管有很多人爱着他。他感觉不到被爱,也不懂怎么去爱别人。他伤害他的妻子,和她争吵、分居,但是到死都深爱着她。有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准确理解卡佛笔下的主人公,他们都庸庸碌碌,不知反省和悔改,其实,只要他们稍微改变一点点,生活也许就会有很大不同。我还小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他们和你不一样,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和你不一样,你不能老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我承认我做得不够好。我猜不透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会害怕,但如果这就是你内心的回音,我也只能接受。”

过了一会,他又说,“当我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像爱情本身,但我始终想要谁给我一个答案。”

阿尔弗雷德合上书,递给本田菊。封面上是小说家面色平静的脸。本田菊接过书,公务舱内没有任何响动,似乎所有人都沉入睡眠,只有他们还保持着清醒。书页上残留着另一个人手心的热度。阿尔弗雷德说过他天生体温偏高。就像某种火源,本田菊想。但我们很难说火这种东西究竟是好是坏,我们不能没有火,却又唯恐它酿成灾祸。

“你可以拒绝我。”阿尔弗雷德又说,“但是为了避免你拖延症发作,我等到飞机着陆,如果你不拒绝,我就当作你默许了。”







 

 

 

 

 

 

TBC.

 

 

 

*出自《圣经·约伯记》

*卡佛的诗




#论deadline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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